第56章 “聽到聲音知道是你,等你。”
屋內驟然安靜下來。
季夏一次都沒有對上他的視線,慌亂地背過身匆匆忙忙,“我去叫人。”
得知人醒了,老道士堵在心口的氣總算順了下來,接着就聽季夏說對方失憶了。
“好端端怎麽還失憶了!”
老道士飯都來不及吃,趕緊給男人檢查頭部,除額角外倒是沒有其他明顯外傷。
莫不是哪裏有淤血?
扶着人躺下,他坐到床邊矮凳上問:“還記得自己叫什麽嗎?”
黎行反應遲鈍,好半晌才擡起頭,很認真的想這件事,可無論怎麽想都是一片空白。
他是誰?
這是哪兒?
他為什麽會在這兒?
……
眼看人呼吸越來越急促,季夏沒忍住,上前順着他的背拍了拍,“想不起來就別想了。”
“對。你的傷還沒好,先不要給腦子增加額外負擔。”老道士跟着應和一句。
黎行稍微緩過來些,側目望向身旁樣貌精致的男生,不知道是不是因為醒來第一眼見到的就是他,還是別的什麽原因,對他總有種莫名的親近感,下意識地想靠近。
老道士之後又給他做了一系列檢查,基本常識都還有,算數認字這些也沒問題,只是缺失了部分記憶。
不知姓名也不知是哪裏人,家裏還有沒有其他人,這可難辦了。
老道士道:“外面下了很大的雪,聽上山撿柴的村民說,前幾日一場暴雪把通往外面的隧道給堵住了,現在出不去也進不來,村裏也沒鏟雪機,得等到雪融掉一些才行。你既然失憶了,不妨就先在這兒住着。”
“老道士。”眼下只有這個辦法,黎行正要順着他的話點頭,季夏輕喊了一聲,格外介意這件事:“怎麽能讓他住這兒?他還有傷。”
“沒關系的。”黎行扯着破鑼嗓子,勉強扯動嘴角:“我沒事,只是要給楓兩位添麻煩了。”
“不麻煩不麻煩。”老道士忙擺擺手,出去後才奇怪:“這麽多年還是不喜歡人類?”
季夏抿緊嘴巴不說話。
老道士只當他又開始別扭,寬慰:“他有傷,你身體也不好,這種情況怎好趕他走?剛才我也說了,隧道都被雪堵住了,就算加錢叫救護車來,人家也來不了。忍忍吧,我看這孩子不像個壞的。”
年紀輕輕白了頭定發生過什麽大事,沒準兒就是不想活了才從山上跳下來的。
他們既救了他,何不再救救。
這天開始,黎行就在道觀住下了,身體還不大能動彈,飯食都是季夏做好送到床前。
“謝謝。”
黎行突然變得客氣。
這讓季夏非常不适應以及憤懑。憑什麽他說忘就忘,像個陌生人一樣随随便便再出現。
季夏不滿的情緒一天比一天高漲,态度也明顯越來越差。跑回墓室睡覺,發現以前畫到一半的千裏傳音符,繼續把它畫完偷偷傳給安懷。
“季夏!”安懷收到傳音符微一愣怔,片刻後聲音低落下去,“正好,有件事我想還是要告訴你。黎行他……掉下山崖,生死不明。”
“我知道。”
“你知道?你怎麽知道的!”
“……人現在就在我這兒。”傳音符時效不長,季夏撿要緊地說:“他已經醒了,只不過誰都不記得了。現在大雪封山,一般人進不來,你們天師總有別的辦法吧。”
安懷只聽了一半,确認人暫時安全,懸了兩個月的心總算落下,遲疑着再問:“看見他那頭白發了吧。”
“嗯。”
“那是你昏迷不醒的大半年裏長的。”安懷哀聲輕嘆:“他一直都很自責沒能早點說出黎晏清的事。”
季夏走後兩個月,凝霜入職了那家便利店。
每次去接她,安懷總能看見黎行局促地坐在休息區一角,帶着保溫盒像在等着誰。
“數天前,我們消滅了所有傀儡逼出黎晏清,正要帶走,他突然發瘋将黎行撞下山崖,如果不是你偶然撿到,他大概真的沒救了。”安懷語氣極輕,近乎乞求:“季夏,我不是要你跟他複合,你們在一起或分開由你們自己決定。但是現在我厚着臉皮求求你,求你可憐可憐他。”
再這樣下去,黎行莫說做不成天師,能不能堅強活着都難說。
話落許久,傳音符裏再沒有任何聲音傳來,直至過了時效。
*
季夏再去送飯,态度好了不少,送到黎行手裏也不急着走,目光時不時落到他那半截白發上。
當初醒來後,留下一封信就走了,根本沒有見過黎行,更不知道這頭白發居然是因為他。
季夏心裏很不是滋味。
瞧他每次用勺子吃飯都很艱難,下定決心後上手握住,“我幫你吧。”
他把粥碗抱過去,舀一勺吹了吹熱氣遞到人嘴邊。
黎行愣愣看了他好一會兒,低頭抿走勺子裏的白粥。
一個人喂,一人喝,安靜的房間裏誰都沒有開口。
一碗粥很快見底。
喂完,季夏沉默着離開。
從這以後,黎行主動開始試着兩人獨處時跟他說話,說的很簡單,通常問“今天有什麽好吃的”,“有沒有雞蛋”,“已經連喝好幾天白粥了能不能換換”一類的。
季夏話不多,每一句都會回。
後來,白粥換成蜜薯,加了雞蛋和一些清淡的小菜。
黎行嶙峋的臉頰愈漸充盈。
老道士每三天給他檢查一次,意外發現情況比他料想中的還要好。
“普通人怎麽會好的這麽快?”
這愈合速度簡直超乎常人。
老道士仔細觀察一番,對方又确确實實是個人,揣着狐疑問季夏:“你每天給他送飯看出什麽沒有?按理說,普通人應該沒有這麽快的愈合能力啊。”
“他被他哥當了幾年試驗品,試了很多藥。”季夏盡量用平和的語氣說。
老道士一臉驚詫:“他跟你說的?”
季夏沒有立即回答,思索一陣繼續很平靜地道:“他是我前男友。”
“哦,前男友啊。”老道士不以為意,話說出口後腦子才跟着轉過來,渾濁的眼鏡陡然瞪亮,聲音不可遏制地揚上去,“前男友!”
季夏仍是那副淡淡然的樣子點頭,“對,前男友。”
老道士腦容量又燒着了。
合着撿半天撿的還是熟人!既然如此,他之前……居然能忍這麽久都不說。
老道士之前還奇怪怎麽最近下雪,反而不見他戴那條手工圍巾,原來是正主在這兒。
居然瞞着他。
老道士生氣了,然而氣不過三秒,又撚着胡須開始無盡感慨:“緣分這東西真神奇,分手了還能以這樣的方式見面,這說明什麽?”
不等季夏開口,他自問自答,“說明連接你們的那條線還沒斷。”
“林道長。”季夏一說正事就喜歡這麽叫他,呼和着冷氣望向遠處白茫茫的山道,聲音些微哽塞:“我們沒有結果。”
“什麽才叫有結果?”老道士反問他。
“我們壽數不一樣,背負的東西也不一樣,我已經……”季夏擡手撫在心口,音色輕顫:“已經沒有能力再護着誰了。”
妖鬼群不需要一個病弱的萬詭之主,人與妖怪能否保持現有的平衡關系也不再是他能考慮的,包括黎行,無論是黎晏清傷了他,還是他傷了黎晏清,對黎行來說都是種負擔。
即便之後能和他安定下來,短短幾十年過去又只剩下他一個,他不能将黎行同化成僵屍,那對他不公平。
各種角度來看,斷了才是最好的辦法。
“季夏……”到底背負過多少事,才會把所有事情都往糟糕的方向想。老道士嘆口氣勸他:“有時候,其實不需要想太多。”
季夏沒能很好地理解這句話。
兩年來的擔心受怕,無時無刻不在提醒他務必要把剩下的可能全部想到。
越是這樣,就越要遠離黎行。
*
一晃臨近新年。
黎行開始嘗試着下地行走。
道觀裏沒有現成的拐杖,季夏就用樹枝木條做了簡易版,除此之外再沒有跟他說過話,一切好像又回到原點。
外頭風大,黎行能活動的區域僅限于室內,每次都練習的滿頭大汗,艱難地一步步走到窗邊,一眼瞧見院子裏掃雪的人。
半邊側臉輪廓分明,小巧的鼻頭凍出一點紅,唇瓣紅而不豔,像極了紅番茄又像Q.Q彈彈的草莓果凍,不管哪一種都格外誘人。
黎行甚至産生荒唐的想法,想舔一舔,咬上一口。
他自認不是變态,現在卻十分莫名地對一個認識不過半個月的少年産生悸動,還想傷口一直好不了,記憶始終沒能恢複,是不是就能住得更久些。
一旦産生這種想法,就會立刻反應到身體上。當晚,黎行沒有好好蓋被子,到早上嗓子開始冒煙。
這次的感冒來勢洶洶,更有種紮根的錯覺,一直反反複複。躲着他的人再次靠近,不分晝夜守着。
“我沒事了,你快回去休息吧。”黎行急着趕人,無比懊悔自己幼稚的舉動,更想不到為了一個素不相識的他,竟做到這份兒上。
來回折騰幾次,黎行徹底安分下來。
退燒後繼續加強腿腳鍛煉,由一開始的房間慢慢轉移陣地到院子裏。
破舊的道觀院子不大,黎行一點一點慢慢行走,季夏就在一側默默注視着。
鍛煉幾天後果真有了些效果,黎行已經能夠自己下床,并在拐杖幫助下,一個人走到院子。
季夏這時匆匆找來:“村裏昨晚死了個人,我和道長過去看看,飯菜都在鍋裏蒸着,你若餓了就去吃,我們大概晚飯後回來。”
急忙叮囑一句,就和老道士踩着積雪下山。
黎行一路送他們到門外,直到人影徹底消失。冷風拂過,想着不能再受涼叫季夏擔心,一瘸一拐返回道觀。
山下村民突發急病去世,又是位老人,按照當地習俗該停滿七日。
傍晚時分幫忙給老人換上壽衣,不禁想起道觀裏的那個,做完該做的事跟老道士說一聲,提前回山。
也不知道他不在的這段期間,黎行有沒有好好聽話吃飯,該不會又在院子裏待了一整天吧。
季夏越想越覺得有這個可能,步子跨地越來越急,不消二十分鐘抵達半山腰。
此時,籠罩天空的烏雲隐隐散開些,漏下數道金黃夕光。
黎行撐着拐杖站在道觀門外。看見他,上挑的眼尾淺淺彎起,“這麽早就回來了。”
“嗯,明天還得去。”季夏覆在撐着拐杖的手背上感知溫度,問:“這麽冷怎麽出來了?”
黎行低頭看向那只手,順着徐徐往上,笑容越發燦爛:“聽到聲音知道是你,等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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