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前男友是個很好的人。”
青陽山,半山腰處破落道觀裏。
将将入夜,穿一身夾棉灰袍的老者佝偻着背,坐在院子角落已有十二年樹齡的梧桐樹下生火烤着蜜薯。
如今已是深秋,山風打着旋兒吹進來,梧桐葉簌簌嘩嘩地響。
蜜薯香味很快飄滿不大的院子。
老者快速夾起其中一個熟到流汁的,左右手裏來回颠兩下,吹着熱氣剝開薄薄一層外皮,露出內裏金黃軟糯的瓤肉。
蜜薯是山下村民自己種的,咬一口清香回甜,巴掌大小兩三下吞入肚,胃裏頓時暖洋洋的。
簡易烤爐旁置着張木桌,老者頗有閑情煮了壺大麥茶,略澀的茶水配上清甜蜜薯正好解膩。
這一吃,沒注意就吃了三個。
要是換作幾年前季夏還在的時候,已經板着臉開始說教,并将蜜薯藏到他夠不着的地方了。
老者手握蜜薯遲疑半晌,最終還是放到烤爐上,邊翻面邊哼哼:“又不在,我才不怕呢。”
第四個蜜薯下肚,再來一壺茶,胃裏就滿了。
老者就着烤爐烘手,微微仰頭望着頭頂一片梧桐葉,思緒不禁拉回至數年前。
蟬鳴鼎沸的盛夏,少年抱頭縮在門板後,腦袋埋進雙膝間,哼唧:“老道士,就不能想個辦法麽?”
蘇醒已有兩三年,少年還是不能見光,哪怕是月光也不行,能活動的地方僅限于屋內和墓室裏,門是一步都不敢出。
他就問山下村民要了幾株梧桐樹苗。
“辦法是有,得你親自動手。”他把樹苗遞過去。
少年力氣不是一般的大,種一棵樹,上手先斷三株樹苗,鐵鍬弄壞兩把,就這還說已經控制力道了。後來老道士實在看不下去了幫他種,少年還為此較上勁,斷斷續續種了一整個夏天才成功種上一株,也就是現在這株。
多年以後,當初的幼苗已經長成參天大樹。
“……也不知現在怎麽樣了。”老道士喃喃。
他的手機還是十多年前的老款,僅限于接打電話,沒有所謂的聊天功能。季夏剛下山那會兒倒是三五不時給他打幾通,煩得緊,吃着什麽好吃的都要特地打電話告訴他,後來還跟普通人談起了戀愛,之後聯系就慢慢少了,到最近已經有一年多沒來電話。
“最近又吃什麽好吃的了?”
“戀愛還順利麽?”
“和普通人沒結果的,還是趁早散了吧,別傷人家姑娘。”
……
老道士一時興起,和頭頂的梧桐葉說話。
脖子仰累了,轉兩下收回視線,烤爐裏的炭火也差不多燒光了。
夜已深,老道士碾熄剩餘一點火苗,穿過院子準備關門睡覺。
這時,自南向北迎面拂過一陣清冷的風,大門兩側栽種的數棵梧桐來回搖晃,腳步聲由遠及近。
老道士循聲看向前方,黑夜裏陡然顯現一抹紅,随着那抹紅靠近,記憶裏抱頭縮在門後的少年模樣愈發清晰,一如十二年前那般,又好似多了些什麽。
“林道長。”季夏走到他近前放下手提箱,好看的眉眼微微彎着,“我回來了。”
老道士有些記不清他離開前的樣子,只是潛意識中覺得瘦了,溫和外表下隐藏的尖銳性子也被磨圓了些,周身氣度更顯随和,輕松自然。
他沒問怎麽都不提前打聲招呼,笑着沖對方點頭,“回來好啊,回來好。”
*
破落道觀和季夏走之前毫無兩樣,只是一走幾年,猛然間還是會産生陌生和距離。
季夏與這座道觀重新磨合了半夜。
熄滅不久的烤爐再度燃起,老道士又從廚房裏掏出兩個蜜薯,前兩天剛得的肉也拿了出來。
“這是黑豬肉,村裏人自家養的,我給做了場法事送了一小塊。”老道士佝偻着的背不知不覺挺直,麻溜的除了毛洗幹淨抹上調料架到烤爐上。
季夏到屋裏搬出小矮凳坐在旁邊,先吃着蜜薯。
“怎麽樣?好吃不。”老道士笑呵呵地問。
季夏吃兩口點頭。
他吃得慢,一個蜜薯下肚烤肉也差不多了。
老道士将肉片進碗裏推到桌子對面,“山下好吃的東西多吧。”
“多,不過很少能吃到黑豬肉。”季夏夾了兩片,見他不動筷,“你怎麽不吃?”
四個蜜薯下肚的老道士吞咽口水:“我……不餓。”
“是撐着了吧。”季夏剛才就見他盯着蜜薯又看看手裏的烤肉,一臉苦大深仇,分明是紅薯吃多肚子裝不下了,“下次可不能吃那麽多了,又是晚上。”
“好了好了,知道了,回來就知道管着我。”老道士吹胡子瞪眼,變戲法似的從口袋裏掏出兩只紅番茄,“再說,不給你了。”
老道士總有辦法堵他的嘴。
季夏不說話了,默默将碗裏的幾片肉吃光,剩餘的就撐不下了。
吃完才道:“今天我去墓裏睡。”
季夏的墓距離道觀不算遠,十二年前一道天雷震塌了入口一小塊,老道士後來又給做了個木門。
松木做的門,打開之後內裏視野開闊,平鋪面積足有八百平,這還不是主墓室,主墓室得走過兩道暗門躲過幾道機關。
機關早在季夏醒來就給停了。
沿途隔幾步一盞照明用的魚油燈,歷經百年不滅,比手電筒好使得多。
跨進主墓室,極目眺望就能看到無數夜明珠點綴的穹頂,宛似盛夏繁星。石階上一副上好的金絲楠木棺,棺蓋還鋪着條絲絨紅毯。
季夏吃力推開棺蓋,拿着紅毯躺進棺木內,再從裏面一點點合上。
這一睡就是三天。
第二天晚上沒見他出現,老道士還曾過去敲敲棺木,季夏隔着棺材板表示要再睡會兒。
回來時,老道士就覺得不對勁,現在居然要睡這麽久?他想了一天給林牧打去電話問情況。
“季夏……心髒受損,一直沒能愈合。”林牧合上筆記本,嘆口氣靠着椅背望向天花板一角,半晌後啞了聲:“堂爺爺,我沒照顧好季夏。”
“你把事情好好跟我說。”聽是心髒出了問題,老道士心猛地揪緊。
要知道,僵屍最致命的弱點就是這心髒了。
不過短短兩年多時間,發生了很多很大的事,林牧撿要緊的跟他說也說了有三個小時,“季夏既然什麽都沒說,您也便當作什麽都不知道吧。往後他不會再下山了,就待在山裏好好養傷,總有一天……總有一天會痊愈的。”
季夏此後又昏昏沉沉眯了兩日,平常無事打掃整理道觀,以往劈柴如切菜,現在卻很吃力,往往勞作不到半小時就要歇下來很久。
老道士有心想叫他別幹了,話到嘴邊瞧他那和幾年前種梧桐樹苗似的神情,怎麽都開不了口。
哪怕經歷了那些事,季夏始終是季夏,倔強的性子一點沒變。
深秋到深冬,整整兩個月,季夏的身體依然毫無起色,睡眠時間短則三天,長則一星期。老道士每天都要下墓室用木棍敲敲棺材,聽到他應聲才放心離開。
臨近年底,終于下了今年第一場雪。
雪花紛紛揚揚,季夏将烤爐從院子移到門裏邊,來了興致烤烤番薯、豬肉,甚至有一次将番茄也放了上去。
——除了焦味,還是只番茄。
“晚上下這麽大的雪,到明早河面就該凍住了。”
季夏望向屋外,不一會兒功夫,梧桐樹上就鋪滿了薄薄一層白絮,風一吹飄落地上。
老道士應一聲擺手:“沒事兒,水缸裏還有半缸水,夠用到解凍後了。”
他收回視線,落到對面的少年身上,山裏風大溫度低,季夏帶回的那些衣服完全穿不上,就又穿回之前給他做的加棉灰袍,脖頸日複一日戴着那條手工編織的紅圍巾。
許是他的目光過于直白,季夏握住圍巾,垂着眼主動說:“這是……前男友送的。”
“前,男友?”老道士腦容量頓時超載。
原來不是和女孩子談的啊。
他愣了好半晌,清除了部分垃圾,使得大腦重新運轉,再磕磕絆絆問:“他是個怎麽樣的人?”
“和你一樣是個天師,開始有些可惡,還想将所有僵屍滅絕。”季夏說着說着笑了,“但是後來他發現我的身份,接受了我,對其他僵屍也沒有最初那麽反感。知道我畏光,天沒亮就拉了簾,還會做好吃的番茄醬……”
季夏抱着紅番茄盤了一陣,提到黎行不自覺放松許多,道:“是個很好的人,但是我們……沒有結果。”
哪怕沒有黎晏清也走不了長久,總有一天要分別。
“現在會在做什麽呢。”
他醒了,應該能輕松些了吧。
*
此刻,相距不遠的雪峰山山頂。
齊聚了衆多天師和妖鬼,目标都只有一個。
兩方人馬,哪怕出動所有傀儡,也無濟于事。黎晏清此刻猶如囚籠困獸,但即便到了這一步還在掙紮,“讓黎行來見我。”
時隔大半年,兄弟倆再次相見。
原本三分相似的容貌被黎行近些月來漸漸磨沒了,發根處的白發看着明顯比黎晏清還要老幾歲。
“怎麽會這樣?”黎晏清突然人格轉換,望着他那頭半白的頭發,抑制不住心疼,“對不起,阿行對不起。”
“天師有專屬病院,以後好好在那裏治療吧。”黎行從一開始就對他不抱任何希望,例行說完頭也不回離開。
黎晏清卻突然朝他沖過來,神情再度扭曲:“為什麽不按我說的來!沒用的東西,沒用的東西!去死吧!!!”
他用盡全力将黎行撞向崖外。
又在黎行掉下去後,脫力跪在地上以頭砸地,撕心裂肺叫着:“阿行!”
……
雪下了足足一夜,果然如季夏所說,山中溪流都被凍住了。
老道士一早起來查看道觀四周,走到河邊用木棍敲敲硬度,做個記號打算解凍後撈條魚。
放眼往上游方向看,隐約瞧見遠處的河面上有個鼓包。老道士年齡大了眼神不好,往那邊走兩步才看清竟是個人!
腦袋破了個洞都快結成冰了。
他趕緊用木棍撈,發現撈不動沖着道觀方向喊:“季夏,快來幫個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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