棋上客(下)
“好主意。”秦望舒的念頭在腦海中不過一瞬,但面上還真琢磨起了此事的可能性。她看着金城,試探道:“金家權勢沒有教堂大,金會長與我只能算是錦上添小花,道不得雪中送炭,而這花千千萬萬,比金家大的也不乏其中,我又憑什麽不擇優而選?”
她說落音後,金城竟一時間沒接上。她有些詫異,卻仍是勝券在握的模樣道:“我了解過金會長一些往事。金會長早年可是有個發妻?聽說與人通奸後,将其休棄,這事鬧得沸沸揚揚,還登報了——說是平等離婚。随後金會長就與那時的金家大小姐墜入愛河,很快便結婚了,聽聞很是恩愛。”
她捏了捏鼻梁,趁機又掃了一眼人群,依舊沒有看見夏波。她繼續道:“若是這樣,金會長與金小姐其實也不失為一樁佳話,但據我了解,會長那位發妻在離婚時已有幾月的身孕。而在這之前,也已有一位七八歲的女孩。我說得沒錯吧,金會長?”
揭人短處不是一件痛快的事,至少對于當事人是如此,但金城絲毫不見怒意,反倒笑眯眯地承認了。甚至補充道:“我那前妻雖與人通奸不假,但第一個孩子确實是我的骨血,只可惜她堅持要撫養孩子,而我現任妻子那時也被慣壞了,所以只能私下探望托人給些銀錢,可沒想到她在發動時難産大出血,當即撒手人寰,而我知道此事時,女兒已經不知下落。”
他嘆了口氣,面上不知是演的還是年少的情意确實讓他有幾分動容,至少悲戚之色看着比提及金伊瑾時順眼不少。他又道:“說來也是家醜,秦作家知道也算是家醜外揚。我聽聞教堂消息一向靈通,可是有我女兒下落?”
他說着,臉上竟然浮現出幾分希冀,目光滿是懇切地看着秦望舒,似乎她一句話就可以決定他生死。
她覺得胃疼,不僅疼還泛着酸,已經許多年不曾感受到了。到底是老狐貍,裝得還真像。她本想借此再将一軍,沒想到被金城順着竿子往上爬了,倒也不算出乎意料,畢竟她也是個不要臉的,不過是以己度人,不難。
“沒有。”她的良心早被老狗吃了,就連善意的謊言也沒有半點施舍的心情,一個詞說得是又利索又絕情,甚至還笑了笑。她看着金城驟然失色的臉,解釋道:“一個孤女,幼年喪母,在這個世道活下來有多難,金會長應該比我清楚。若你真是在意,早就該暗中派人去照顧,不過說起這事,我還知道一則消息。”
她舌尖刮了刮上颚,濕滑的觸感每次都會讓她想到蛇。她沒見過蛇,更沒有碰過,只在書中才窺得幾分感受,冰冷、滑膩、有些像是冷金屬那樣的質感,無一不再彰顯這種動物的無情和邪惡,所以伊甸園中誘惑亞當和夏娃吃蘋果的是蛇。
她曾經想過一個很無聊的事情,世界上危險的動物很多——蜘蛛,蜈蚣,就連過于豔麗的蝴蝶也在其中,為什麽唯獨是蛇。她翻閱了許多書籍後,勉強找到了一個沾邊的解釋——自古流傳了一個蛇咬尾的符號,形成了一個圓,是自我吞噬者的含義。她順着這點往上找,發現這最早是從埃及流傳出來,蛇蛻皮舍棄舊的身體得到新生,便是誕生與死的結合,用科學解釋便是永恒和不朽,浪漫一些的數學則是無限。
那時的她太過年輕,一點小成就便讓她喜形于色,這當然被細心的神父發現。她還記得自己那時的得意,和求誇獎的心理,可所有的一切小心思都粉碎在神父的話中:“你有沒有想過,是那時候的環境中,蛇最常見?”
歷史的真相被撕開了一個小口子,像是裂隙,那是光透過的地方。
神父天馬行空的想法說服了他自己,他興致勃勃地往下推斷:“蛇有毒,那時的醫療水平并不發達,所以被蛇咬後大多都死了,蛇就成了死亡和邪惡的象征,就像是伊甸園中給的蘋果。因為那樣的環境中蘋果最常見,也可能是翻譯的錯誤,但據不完全考究,蘋果存在的歷史确實可以追溯到很久很久以前。”
她面無表情地合上了書,厚厚的書頁相撞發出嘭的一聲,打斷了神父的話。他忍着笑意,話語中難免洩露幾分,眼見她要生氣後,立馬伸出手在她被修女收拾整齊的頭發上一通作亂。“脾氣不要這麽大,好孩子應該當一個淑女,這才會有人喜歡。”
那時的她已經和神父很熟了,她摸清了對方的底線,所以在這範圍內開始肆無忌憚地撒野。她仍是板着臉反駁道:“您說了我要當公主的,我既然是公主,那無論是不是淑女,他們都應該因為我身份喜愛我,不對嗎?”
神父愕然地睜大了湛藍的雙眼,他似乎是真的很驚訝說出這些話的自己。她還是個孩子,孩子就應該像教堂中描繪的天使那樣,天真可愛,象征着世間所有美好的事,而她親手打破了這個假象。
随即,他很是包容地笑着。她不曾見過上帝,也不曾見過神,只在母親在世時,去廟中見過不少泥像。菩薩和佛祖慈眉善目,三分睜眼,七分下瞌,是向下看芸芸衆生,也是什麽都不看。只有彌勒佛,笑口常開,可她又覺得笑得太燦爛了,不好。神不論是否存在,都應當是高高在上,因為凡人觸及不到,所以才會心存敬畏。
若是他們與衆生都一樣,心存歹念之人只會想要把他們拽下神壇,跌落在這塵世,最好是泥潭裏,泡得再也洗不幹淨,那往日的險惡心思才會隐匿至消失。所以她能理解,主教對于神父的憎惡,除去權利外還有更為重要的,神父比他更接近神。
“他們都會喜愛你,但還不夠。”神父嘆了一口氣,很輕,一向寬廣如海的眼睛裏有了小小的擔憂。他道:“公主的身份和榮耀屬于你,只是因為有人贈予,但他們想要收回時,你就什麽都不是。如果要讓人因身份永遠喜愛,女皇是一個很不錯的選擇,無須騎士的保護,你自己便是最好的騎士。”
她贊同神父的話,但她涉及的書籍遠比她年齡來得廣,所以她質疑道:“但不論是女皇還是皇帝,都少不了教廷賜予不是嗎?君權需要神授。”
“望舒,我的孩子,告訴我,你想怎麽做?”
藍色其實是一種很珍貴的顏色,不論是在西洋畫中還是山水畫中,而藍色除去一切與寧靜相關的含義外,還有隐藏在最深的恐懼。大海是藍色的,藍得過于深邃了就是伸手不見五指的黑;天空是藍色的,但在夜晚時才會顯露出它最原始的模樣,神秘、深邃、未知,三者交融是無邊的恐懼,來源于內心深處的未知。
她記得自己那時的回答,不需要閉眼也不需要回想,像是印記刻在了腦海中,時時刻刻都在提醒着。她說:“我想做女皇,但我不需要教廷賜予,我只需要自己加冕,所以我——應當是自己的神。”
年少的她尚還稚嫩,或許勇氣并沒有那麽充足,但是她仍是用盡全力說出了心底的話。于是那一日,她聽見了她的神道:“好,我賜予你生命和權利的桂冠,但你需要幫我做一件事。”
神下放了自己的權利,她榮晉為新神,新神賜予自己祝福——方寸永不亂,于是如同死水的教堂終于打破了分庭抗禮的局面。賣魚的人在運輸魚時,總喜歡在裏面放一條其他種類的魚,因為他需要新鮮的生命保證所有魚的活力,沒人會想要死魚,因為活着才會有價值。
她眼神飄忽了一陣,又焦距落到了金城臉上。她之前出神或許會被對方發現并懷疑,可說到底她不過是在想一些往事,而往事自然包括她要說的消息。
“我學過一些西醫,孕婦生産時猶如過鬼門關一道,孩子連着臍帶一起生出,之後會排出胎盤。經驗豐富的産婆會手腳利索地剪了臍帶和胎盤,避免胎盤回流造成大出血。”她伸出小拇指,掐了一點指頭道:“教堂的情報可能比金會長想象中還有厲害上一些,會長發妻并非難産而死,而是死于胎盤回流大出血。”
“沒多久後,金會長的現任妻子就生了金小姐,算算時間,與發妻懷孕時日差不多,那時候金會長可還沒離婚呢。”她擡起手掌,止住了金城接下來要說的話,繼續道:“我這個人比較好奇,神父在世時對我一向縱容,所以我就順着這條線索去查了查,不知道是金會長太過自信還是心慈手軟,做事連尾巴都不收拾幹淨,不是會長的風格。”
“我原以為接生的産婆是會長夫人的手筆,但我看過貴夫人生平後,發現她雖被嬌慣的脾氣不大好,卻心地不壞,對于發妻一事,事後還托人送過銀錢,當真心地善良。反倒是金會長,斬草又不除根,可謂是春風吹又生,産婆在死于去年,是自然老死,這件事你愛惜自己名聲,不便出面于是委托了自己的好兄弟蔡明,不料蔡明另有心思,竟然把人藏了起來,這麽天大一個把柄被人握在手裏,金會長這麽多年也睡得還挺香?”
金城沒說話,從某種意義上而言就是承認。
“我對金會長的大女兒比較好奇。按照年歲來算的話,金小姐應當是第二個孩子,第三個孩子因為是通奸的野種,所以當天生下來便被處理了,我也查了查,沒想到金會長真是慈父,還真花人手找了好些年大女兒,不過金家不過是一屆商賈,找人這事還是教堂要強上一籌。”
她頓了頓道:“我知道她在那兒。”
她從被帶出柴房已經過了許久,期間說了不少話,縱使之前灌飽了水,到現在仍是不免覺得有些口幹舌燥。她不願在金城面前示弱,自然幹不出讨水的事,可恨這夏波又是一去不複返。她牙磨了又磨,只覺得這男人真是中看不中用,白瞎了好皮囊沒騙到她,也沒騙到金城,全身上下的優點大抵只有身量高大,往那一杵倒是擋風,而老天睜眼,今日壓根無風。
正當她要說出答案時,身後突然傳來一道聲音——“讓讓,都讓讓,別翻了水。”
她面色不變,心裏卻輕快了一些。雖說遲到許久,但終究是趕上了,可她這幹等的怨氣卻一點也沒少,張口便沒好氣道:“夏軍官真是貴人事多,不過是兩桶水,不知道還以為您去造水了呢!”
她斜眼看着夏波把兩桶水倒進銅牛裏面,又指了一個金城的手下道:“點火。”
那人遲疑地看了眼金城,見他點頭後才趕忙湊上去。火堆熄滅了有一會兒,沒有幹草不容易點燃,那人不敢出聲,只得悶頭燒,好一會兒才燒起來後,擦了擦自己額頭上的汗,把周圍散落的柴放回原處,彎着腰朝三人都鞠了個躬,才退到後方。
秦望舒湊近瞧了眼,兩桶水不算少,但銅牛實在過于巨大,畢竟是放人的刑具,所以只在腹中留了半個手指的高度。索性她只是燒個水奏樂而已,倒沒在意這些,只是關上了脊背上的蓋子。轉身時不着痕跡睨了夏波一眼,這才正眼看向從來後就沒吭過聲的秦奶奶。
“我到秦家村前也了解過一些消息,畢竟百年前的銅牛村傳得玄乎其玄,多少聞名而來的人,就是想見識一下銅牛奏樂的奇觀。這事說來也很簡單,百年前饑荒,求糧的人絡繹不絕,有人用銅牛換了一石米,事後得了村長憐惜,準許在村中借宿直到雨停,可惜天公不作美,這山雨連綿是下了一個月。”
秦奶奶的臉色微變,秦望舒說的事在秦家村并不陌生,相反還口口相傳,所以她才不過起了個頭就有人認出,一時間嗡嗡聲越演越烈,金城不知出于什麽心态,竟沒出聲制止。她瞧了眼秦奶奶,她的計劃不止一個,夏波去找秦奶奶只不過是其中一環,如果對方沒有領會到這點,她就會按照金城女兒這個計劃進行下去,現在夏波趕到了,說實在并沒有對局勢有緩解,只不過是提供了另一種可能。
但夏波——她其實心裏門兒清,以他的腳程真要辦事早便來了,拖到現在不過是故意的。他想瞧瞧她手裏的底牌,等她彈盡糧絕時,以救世主的姿态出現,若是市面上俗套些的故事此時就是英雄救美,她應當一見鐘情然後要死要活的以身相許,最後掏心掏肺地去輔佐他。
她暗哼了一聲,做他的春秋大夢!
他想撈好處,她何嘗不是,金城又亦是如此。但這事和往日不同,金城和她可以,唯獨夏波不行,倒不是她小心眼,只是他心思還是太淺了些,不夠格罷了。
她接着道:“就在那人離開的當晚,銅牛奏樂了,很顯然那人不是真不告而別,而是被關在銅牛成了試驗品。銅牛奏樂的方法不止一種,關人只是其中之一,若是灌了水燒開效果也一樣。但嘗到了甜頭的村長不這麽想,人的野心一旦膨脹,便不再止步于當人,想做神。”
“從此秦家村再也沒有拒絕過求糧的人。村長樂善好施,但凡上門求糧的人都留宿一晚,可世态炎涼,拿到糧的人往往當夜就偷偷溜走,以小人之腹度君子之肚,但在第二日夜晚時,銅牛又會奏樂。人接二連三地失蹤,不是沒有上門鬧事者,村長便把奏樂一事與山神捆綁,借神鬼之名行惡。最嚴重一次,是換銅牛那人,一家兄弟上門找村子給一個交代,卻被聯手趕出村,當日銅牛就奏樂了,村長定是說山神庇佑,之後是那人的妻子上門求助,也不是什麽大事,人餓着肚子總是要吃飯的,婦孺相比男人要軟嫩一些,當糧食是再好不過的,但虎毒不食子,便有了易子而食。那婦人也不是為別的,就為了自己在襁褓中的孩子一條活路,所以當晚,銅牛又奏樂了。”
“死的不是孩子,是她。”條線其實是沒有感情的,所謂情感都是人賦予的主觀感覺。就像是她現在笑着,若不是在一張賞心悅目的臉上,大抵是早就被扔臭雞蛋和爛菜葉了。“一命換一命,很公平的交易。秦家村沒有山神,如果有山神也不會庇佑這個鮮血淋漓的村子。”
“都說将死之人其言也善,村長老了,要死了,他開始愧疚反省,所以這個秘密被他帶進了棺材裏,于是秦家村百年未有銅牛奏樂,可巧的是我們一來,這銅牛就奏樂了。”她走到秦老爺子面前,撤掉他嘴裏的布,好奇道:“老爺子您能告訴我,殺害金家大小姐和張雪的人是誰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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