棋上客(上)
“夏軍官,能否打些水來?不需要多,一桶就好。”
秦望舒的聲音打斷了他的沉思,他轉了一下眼睛,瞧着正在鬥法的兩人,問道:“你要讓銅牛奏樂?”
“對,有些事總要親眼見證,這人才會死心。金會長要不要把金小姐的屍骨帶走?雖說面目全非,總比屍骨無存好,日後還能留個想念不是?”
他看着她,她指着銅牛的腹部,臉上是淡淡的笑意,仿佛看不見周身的危險,無所畏懼。甚至還能找着機會時不時刺上金城兩句。
尖牙利齒。他想到這個詞,輕咳了一聲,連忙低下頭掩蓋自己眼中的笑意。他沒再說什麽,轉身就離開,把戰場讓給了她和金城。他其實知道秦望舒是故意支開自己,就像是當初張雪還在時,她總是用對方做傳聲筒,因為有些話,當面說反而不會信。
金城來得突然,他還未來得及與她仔細合謀,中斷的計劃後面是一片空白,他不知道打算,甚至不知道自己要做什麽才能脫困。他遠離了人群後,停下腳步,轉頭看着烏壓壓圍成一圈的人,像極了當初張雪被誣陷的模樣。
他靈光乍現,瞬間就有了方向。
他在葉大帥手下辦事多年,與金城打過不少交道,心知此人不是個善茬,若是輕舉妄動,保不準不僅解不了現在的困局,還會把自己搭上去。兩個人中總要留一個才行,平心而論這個人應該是秦望舒,她腦子好使,遠比他要适合多,但誰不自私呢?
他嘆了口氣,覺得自己能做得不多,要不把水攪得更渾,摸到瞎魚的概率才大,要不直接找機會殺了金城,一不做二不休。他其實不喜歡玩陰謀詭計,這些繁瑣的、累人的都讓他覺得精神一陣緊繃,腦中那根擰實了的弦一直都在承受莫大的壓力,随時會斷了,他承受不住這個後果。如果他父母沒有早亡,或許他也會像秦望舒那樣飽讀詩書,成為一個充滿學識的人。或許那時的自己,會戴上一個金邊的眼鏡,斯文又矜持,張口閉口都是一股先進派的模樣,很可惜,他不是。
他是當過乞兒,善用自己皮囊,早早就飽嘗人情冷暖的夏波。他學識不高,早年甚至不識幾個字,若不是當初偷東西偷到了他師傅身上,他這輩子的命運都不會有多大改變。也或許會有一點點變數,他身量高大,模樣好看,年長後或許會打扮收拾一番,讓自己看起來至少像個人,為了生存也可能學會了一張騙女人的巧嘴,沒準也能和金城一般好運,找個滿腦子都是風花雪月的大家小姐入贅,從此魚躍龍門,改變身份。
可人生只有一次,他在衆多選擇裏挑了其中之一,其他所有好的、壞的皆與他無關,他只是一個單純被師傅教養出來,對武力有着莫名崇拜的小混混。對的,他本質就是一個小混混,不管老天給的皮囊如何出色,終究是人模狗樣。
他放棄了秦蘇這條路,小姑娘家不僅心眼多,人還幫不上什麽忙,他不介意殺生,卻也沒必要殺生,所以他盯上了秦奶奶。他知道秦奶奶和秦老爺子的關系不好,可那又怎樣?丈夫出事,當妻子的擔心有着天然的合理,他甚至不需要找借口去掩蓋自己的心思,金城就會信。更何況,他還記得秦奶奶的事。
他或許來得不巧,秦老爺子家院子的大門關上了,可能是秦奶奶不在,但他更傾向于故意。村子裏動靜鬧得這麽大,秦奶奶就算不喜湊熱鬧,也不可能不知道,除非她想秦老爺子死。
是了,她想秦老爺子死。秦老爺子被五花大綁,指着腦門的槍就沒放下來過,縱使他這個村長在村中再不得民心,卻也沒人真希望他出事,所以村民都格外配合,當然也可能是因為怕死,自私畢竟是人的天性。但秦奶奶,她對秦老爺子的态度從始至終都未曾掩飾過,更別說那些一筆筆所謂新仇舊怨的爛賬。
如果家中有爆竹,他毫不懷疑秦老爺子真要有事,秦奶奶第一個放鞭炮慶祝。
他被自己的想法逗樂了,覺得自己有些不該,秦望舒還在和金城鬥智鬥勇,自己卻在這裏浪費時間。他一面覺得良心上有些過不去,一面卻又覺得再等等吧。再等等,秦望舒不是沒有準備的人,也不是會吃虧的人,他問自己不是也想知道她葫蘆裏賣的藥嗎,眼下就是一個絕佳的好時機。
這麽想着,他敲門的動作就緩了下來。他看着面前的門板,坑窪的地方并不多,因為上面刷了一層清漆保護。他靠在門上,瞄見地上一簇狗尾巴草,興趣一來,拔了一根塞進嘴裏,咀嚼了幾下,青草略苦略澀又有些清香的味道在口中蔓延開,不好吃,卻很熟悉。這是他流浪時養成的習慣,人若是餓極了,別說草,土都能吃。
他深知餓肚子的滋味,腹裏扁平,就差貼在一塊,滿是燒灼的痛,他只能找些水,灌滿肚子又吐出來。反複幾次,那種帶着酸怄,像是食物腐爛的味道淡了後,肚子才會舒服些。他不知道那攤怪味的液體是什麽,只知道它存在時,肚子會很不舒服,他見過一些像他一樣的乞兒,瘦弱些的護不住食物,總是餓着,然後不知哪一天就開始嘔血,血裏是特有的腥甜和鏽味,還有淡淡的怪味。
從那以後,他就留了個心眼,只要肚子裏開始反酸,他就會開始灌水,想盡辦法吐了。這很難受,但為了活下去,沒有什麽是不可以忍的。
年少的一些事,不合時宜地浮上心頭。嘴裏的草莖也被嚼得幹扁泛白,他咬下一節吐在地上,又繼續之前的事。他腸胃其實不好,早年的做法傷了身,後來雖被師傅仔細調養過,卻仍是比常人要弱上一些,平時看着無礙,每當喝酒時,一口下肚,酒液順着喉嚨一路燒到了肚子裏,像是瀕死的火突然得到了柴,來勢洶洶,不可阻擋。
好在,這樣的時日并不多。男人喜歡美酒,同樣喜歡美人,而美人愛慕虛榮,貪圖富貴,所以洋酒的流行是一種必然。他喝過,深紅如血,細聞又是一股別樣的香,肚子能受,只是後勁有些大,從此他便愛上了這種滋味。他又想到了秦望舒,她在教堂,享受着潑天的富貴,定是喝過紅酒的,就是不知又是一番怎樣的光景。
他掐着時間算了算,又瞧了眼天色,估摸着也應該差不多了,便又開始敲門,這次依舊無人應答。他壓着袖子,從裏面推出一根細細的鐵絲,折了幾下,從門縫塞進去。門後木栓是最常見的一種鎖,木栓有大小,大的需要一個人抱上去,這種通常是大戶人家,小的也不過是一根木棍粗細,只需要用些巧勁——像現在,他聽見哐當一聲,擡手推開。
村裏都沾親帶故,平日裏家家戶戶敞開,很少會有防心,就連門栓也是個擺設,所以他最早練手時就專挑村落。他沒掩飾手上的鐵絲,捏在手中道:“秦奶奶,可有木桶?”
屋內無人應答,這在他意料之中,他笑了一下,又高聲道:“秦老爺子被外人抓了起來,說來也是奇怪,今早銅牛奏樂時,村子裏就來了一批外鄉人,都拿着槍,說銅牛有古怪,這不,直接當着衆人的面拆了。”
屋內傳來了一些動響,不算大,都散在了風中,正好被他抓捕到。他繼續道:“您說稀奇不稀奇啊,這銅牛裏面竟然有個人——”
他還沒說完,就聽見凳椅碰撞摔在地上的聲音響起,他揚了下眉,就看見秦奶奶跌跌撞撞地撲過來。“你說什麽?”
她的力氣很大,手掌心的老繭粗粝的像是一層老樹皮,他掃了一眼,指縫中還露着些黃,明顯有不少年歲了。他想起秦蘇的話,覺得有些諷刺,但他着實沒什麽尊老愛幼之心,反手就捏着秦奶奶手腕,一點點掰開。
“我說,銅牛裏面藏了個人,已經死了。”他已經知曉銅牛是刑具,雖然沒看見這一幕,但他知道秦望舒,她說了就一定會去做,這點上她從來不讓他失望。所以他可以肆無忌憚地撒一些無關緊要的小謊,她總是會善後。
秦奶奶一愣,手上的力道随之一松,被夏波輕而易舉地掰開。她臉上滿是不可置信,過了一會兒突然捂着臉笑了起來,嘶啞的嗓音仍是像砂礫磨過,枯燥、難聽、乏味、甚至還有些瘆人。可這都比不上她瘋癫的神色,又是哭又是笑,可渾濁被陰翳入侵了大半的眼睛卻掉不出一滴眼淚,只剩下幹嚎。
他沒有任何同情心,只是抽了根條凳坐着,眼前的鬧劇與他無關,人和人之間的悲歡也并不相通,他只覺得吵鬧。但他設了一出戲,一出戲的登場總要一出戲的結束,所以他得忍着。
他曲着手指,在桌上輕輕點着,很有節奏,一下又一下,是在計時。他受了師傅的影響,盡管恨意更多,但很多瑣碎的小事卻得到了保留,例如對待時間。西洋鐘表盛行,師傅不喜歡,所以屋子內從未出現過計時的東西,就因為一句時間不應該被束縛,他覺得無稽之談,卻在師傅死後一直到現在,也未曾碰過手表。
他其實知道,時間根本無法束縛,師傅的話也不過是在害怕。歲月不饒人,但不饒人的又何止歲月?所以鐘表每一下滴答,都會成為催命的亡音,他年幼時尚不能理解,但越大後越發現,自欺欺人的美妙。他是像師傅的,哪怕他的恨意從未停止過,哪怕他們的血脈根本不同,但在他身上,師傅的一切都得到了繼承和延續,他活成了他最讨厭的人的模樣。
“你要什麽?”秦奶奶似乎冷靜下來,她不自覺歪斜的眼睛很難對準人,每次都需要歪着些脖子。他知道這其實是一種病,但在愚昧封建的地方,大概會被稱為鬼上身。
“我要木桶,最好大一些,裝滿水的那種。”他比劃了一下。他對木桶其實也很熟悉,師傅家中院子裏有一口井,每日打水挑柴的活都是他來,說是弟子其實也算是半個打雜的仆人,所以他知道自己的要求有多過分,根本不會有這麽大的木桶。
“沒有。”秦奶奶想都沒想便回絕道。她轉身要走,又想到了什麽,轉過頭。她眼睛歪斜得有些厲害,很靠近眼尾,尤其是這個角度看上去,就像是大人口中恐吓孩子的妖怪。“小一些的,有兩個。”
夏波有些詫異,他沒想到秦奶奶竟然會幫他,不過是轉念,他又想明白道:“你想去湊熱鬧?”
她沒回答,渾濁的眼睛根本看不出任何情緒,或者本身就是一種情緒。過了一會兒,她道:“他死了沒?”
“誰?”夏波故意道。又咧嘴笑了下,“秦老爺子?還沒呢。”
她重重哼了一聲,滿是厭惡的閉上了眼,凹陷滿是紋路的嘴皮子動了動:“晦氣!”
“桶給你,我要去看看。”她又道,指了下後院,就頭也不回地走了。
夏波舔了舔後槽牙,覺得秦奶奶走得太快,和他的計劃有些出入,但因為大致方向沒錯,到底沒出聲阻攔。他時間算得一向不準,這點也是像師傅學來的,他起先不知,後來專門對着西洋鐘比過,竟慢了一倍還有多,一時間他竟不知說什麽是好,只感覺師傅老了,是真的老了。
他心情頗好的吹了一聲口哨,他拖得時間不算短,真要計較起來,秦望舒應該已經和金城談完了。她一向會把握時機,權衡利弊這個詞在她身上體現得淋漓盡致,嘴裏的話沒一句是能信的,他若是聰明些應該早早做好背叛的準備,可他在昨日睡前翻來覆去地想一件事。
這件事很不起眼,卻十分關鍵——秦望舒為什麽要來秦家村?她和自己不一樣,她在教堂其實有着一定的自主權,這是她手下勢力賦予的,也是神父另外一批勢力贈予的,這樣的她沒有理由被逼得和自己一樣,來秦家村完成任務,除非另有圖謀。
他其實很難理解她對張雪的感情,直到昨日才恍然大悟。她是要保張雪的,無論做什麽,其實都是要摘出去,中途或許出了一些差錯,但她從始至終都是想讓張雪知難而退,而這個“退”又有一定的條件。她在來時曾提醒過張雪,莫名出現的相機又是張雪寶貝之物,可若沒有她的提醒,張雪又怎麽能來秦家村?
只是一個報社而已,教堂若是要給一個記者穿小鞋,張雪根本毫無反抗之力。所以她需要張雪來秦家村,這份需要吃準了張雪的逆反心理,連同相機也是需要的——他想到這裏,又覺得自己可能有些多慮,如果真需要相機,秦望舒完全可以自己帶,那為什麽需要張雪呢?除非,她需要掩人耳目。
他冥冥中感覺自己抓住了什麽,卻又擦肩而過,他尋思了一會兒,索性放棄。張雪和秦望舒之間的事,說穿了與他無關,他真要探尋也應該從秦望舒的目的下手。而目前的情況已經很明了,她是主動來秦家村的,而葉大帥也指明了秦家村,天底下能殺人的地方千千萬萬,為什麽就要在秦家村?
他想不明白,只知道秦望舒對秦家村的秘密很是上心,或許秦家村的特殊就在于這些秘密,那換而言之,這些秘密能讓他們得到什麽?錢?權?還是色?都沒有,這才是他最不理解的地方。
說起來,也是好玩,他反應過來此時不是依靠他的聰明才智,完全是秦望舒給的線索夠多。就好像是兒時母親追着喂飯,生怕他餓着了,可他也确實讓人失望,直到現在才想通,也因此發現之前自己的推測大錯全錯。她一點也不危險,危險的反而是其他人,就比如他們表面上共同的敵人“葉大帥”。
他輕笑了一聲,晃了晃腦袋,把那些亂麻徹底甩開。或許秦望舒這個人滿嘴謊話,但有一點,她真心要合作時的誠意還是格外足的。
秦望舒不着痕跡地掃了一圈人群,并沒有看到自己心中的那個身影,頓時覺得面前的金城順眼了不少。至少相比夏波,辦事還是利索的。
就在她考慮要不要反水時,人群中傳來一些騷動。她擡起眼,發現竟是秦奶奶。
秦奶奶雖與秦老爺子的那些陳年舊事早就被村子裏的人扒了個底朝天,但面上她仍是村長夫人,不看僧面也看佛面。衆人見她看到,紛紛讓出一條路,一時間也顧不得金城手下人帶着的槍,交頭接耳地竊竊私語,嗡嗡地響了起來。
眼見她的注意力被吸引,金城又提醒道:“秦作家,以為如何?”
她又看了眼秦奶奶,借着機會再巡視了周圍一遍,确定沒有夏波的身影後,突然間就想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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