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假(上)
金城死死盯着秦望舒手中的蝴蝶發夾,金家的小姐手裏一向沒少過錢,而金伊瑾買過的東西太多,他根本記不住,更別說只是一個不值錢的發夾,更是毫無印象。
但他不認為秦望舒會在這種事情上說謊,見證的人太多,一戳就破,不過是單純的要激怒他而已。
他點了點頭,挺着肚子走上前,從她手裏拿過發夾,放在鼻子下嗅了嗅,只有一股說不出的焦味,帶點點些微的肉香。他記得金伊瑾有一段時間很是迷戀西洋的香水,尤其是玫瑰花味,味道濃烈、馥郁馨香,每當她噴身上時,走路總是帶着一股香風,在家裏走上一圈,整個屋子都是這個味道。
他記得其一是因為确實好聞,其二是那昂貴的價格,讓他感嘆女人的錢好賺,若不是金家沒這個渠道,他都想插一手,誰會嫌錢多呢?
“秦作家這張嘴真是說什麽,就是什麽了,要我說,這還可能是張小姐的呢?”他兩指夾着發夾,伸到秦望舒面前,手指一張,發夾就直挺挺地掉在地上。
他看着她,無所謂地擡了下眉宇,有點像是挑釁。
秦望舒沒反駁,只是半蹲下撿了起來,放在嘴邊吹了吹,見新染上的泥漬弄幹淨後,頗為愛惜的放進口袋。她無不贊同道:“是我記錯了,張雪自從看過了西洋的童話故事,就愛戴這些發夾,總以為自己是書裏的公主,是我慣壞了。”
“金會長,見笑了。”她又從口袋掏出銀制的鏈子,當着金城的面套在脖子上。鏈子下方綴着一個小巧的十字架,并不規整,有兩個微微內凹的印子。
她拿在手中轉了轉,白日裏,金屬的冷光更是無法忽視,晃過她下巴,也刺在金城眼睛裏。她道:“這根鏈子是我來時第一天給張雪的,神父把它贈予我時,賜福我會得到庇佑。我以為張雪也會如此,沒料到才不過三天,就在昨天,這根鏈子就在銅牛邊被撿到了。”
“說起來也是報應,金小姐第一天晚上跌落山坡,她本有機會獲救,是張雪害怕所以扯開了金小姐求救的手。不過是個不高的山坡,我們都以為不會有事,所以打算到秦家村後求助當地人,我和金小姐其實有過交集,她是個思想先進的人,在第一時間會做出最有利的選擇,所以她會在山坡下等我們,畢竟她穿得是高跟鞋,摔下去一定會扭到腳踝,她沒別的選擇。”
金城神色不定,他看了眼夏波,對方輕點頭後,他面色反倒輕笑了一聲。他問道:“秦作家不是說秦家村鬧鬼嗎?我女兒一會是被地底下伸出的手抓走的,一會又自己摔下山坡,還倒挺忙!”
他話裏嘲諷之意太濃,夏波忍不住清了下嗓子,秦望舒卻巋然不動。
單論臉皮子厚薄程度,她和金城都屬于頂尖那種,不是堪比城牆,是壓根不要臉。或許是之前的話讓她成功将了金城一軍,也可能是身上沒了束縛,總之她現在心情格外舒暢。
“心急吃不了熱豆腐,金會長修身養性的功夫還差了些,不如葉大帥。”她戲谑道。在金城把遮羞布紮成了篩子後,她索性撕了個幹淨。“打開天窗說亮話,金小姐是被地底下伸出的手抓下山坡的,但我們事先并不知情,看見的只有張雪一人。一個貌美如花的弱女子,為自保隐瞞不報,也沒什麽問題吧,金會長?”
金城點頭贊同道:“人不為己天誅地滅,張小姐所作所為挑不出毛病,若我是張小姐,我只會下手更狠——”
他伸出手,在自己粗短的脖子上一劃道:“我會以絕後患。”
秦望舒拍手贊道:“所以金會長是個人物,而張雪只是報社的一個小記者。眼界不同,手段不同,怎麽會有公平可言?”
金城哼笑一聲,他低下頭,慈眉善目的臉突然沉道:“但她是我的女兒!”
“金家的小姐是什麽身份?張小姐又是個什麽東西?這世間本就沒有公平可言,她也配?”
他傾身壓向前。他雖與蔡明一樣身材圓潤,卻因為少見的高身量看着天差地別,如今靠近時,秦望舒才發現他比自己高了大半個頭,在國內這樣的個子并不常見。
她後仰拉開距離,又覺得不夠,退了一步,随後以手做扇,在鼻前扇了扇,才道:“金小姐是有金家,但張雪有我,我有教堂。金會長現在說說,她配還是不配?或者說,我配不配?”
金城看了她一會兒,從濃重又英氣的眉,到形狀尖銳的眼睛,又再是挺直的鼻梁和鼻頭,最後是向下的嘴角。他轉話道:“我年輕時所學甚雜,其中就有面相這一門,秦作家雖漂亮有名,可看這面向卻不太好,父母緣淺,一生清苦,實在不配。不過命數這一說,千變萬化,禍福難料,但人若是要仗着自己出生好就胡作非為,有一句古話很适合,秦作家這麽有學問,肯定知道我要說什麽。”
秦望舒沉思了幾秒,肯定道:“金會長身居高位也是沒少讀書,那也一定聽過一句話。”
金城眼神一銳,随即又緩和道:“我要說的古話是,天作孽猶可活,自作孽不可活。”
“巧了!”秦望舒神色一亮,她以手遮掩道:“風水輪流轉,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
金城一愣,對上秦望舒目光,立馬虛心接受道:“秦作家好學問,就是不知秦家村怎麽鬧鬼了?若是我沒記錯,秦作家可是西派女性,不應該是崇尚科學嗎?自相矛盾了!”
秦望舒突然抿嘴一笑,年輕的面容飽滿、鮮活,像是充盈蓬勃的生命力。“我若不這麽說,金會長會來看銅牛嗎?”
金城面上佩服,贊嘆道:“少年聰慧,秦作家好算計,未雨綢缪。不知可讀過《傷仲永》?”
他剛說完,就故作姿态地輕打嘴巴,歉然道:“秦作家是西派女性,怎會讀國學呢?”
“不知金小姐可是讀了國學?”秦望舒沒接他的話,反問道。她知道金城是只老狐貍,幾十年的鹽沒白吃,表面上看他們兩個是争鋒不讓,但時間一久,她不但不可能從對方嘴裏撬出什麽有用的消息,反倒是憑白耽誤了她的計劃。她不想如他的意,便道:“當夜到秦家村後,夏軍官前後去找金小姐兩次,第二日亦是如此。我雖與金小姐不是手帕之交,卻也一見如故,不料,還真被我找到了一些線索。”
金城沒說話,秦望舒要的就是他閉嘴。
她繼續道:“金小姐摔下的地方有一棵樹,發夾在樹上。人摔跤的時候重心不穩,尤其是這個頭容易砸到,可不就是巧了,金小姐砸到了腦袋,才導致發夾跌落,更巧的是,樹下沒有金小姐的腳印。張雪這個人我了解,她雖自私自利,卻也不是狼心狗肺,所以她事後坦白了金小姐跌落山坡的真相,我尋思着,這手怎麽會從地底下伸出來呢?”
“又不是死人?”她面上的笑意有些古怪,金城眼皮子一跳,下一秒就見到她轉向秦老爺子道:“老爺子是村長,應該知道的吧?那鑽出手的泥地比周圍的泥土都松軟些,從樹上看去,還凹陷了一塊。金會長博學廣識,您說吶,什麽樣的地會松軟還凹陷呢?”
她低低笑了出聲,好一會兒才吐了口氣,或許是站累了,幹脆一屁股坐地上。槐樹遮天蔽日,樹下淋不到雨,外加銅牛腹下已經不知燒了多少日的火,周邊泥地烤得幹硬,坐得屁股不舒服,卻不會弄髒衣服。
“夏軍官,”她轉頭對夏波道。這是金城出現後,他們第一次說話,她道:“能否打些水來?不需要多,一桶就好。”
夏波立馬反應過來,問道:“你要讓銅牛奏樂?”
“對,有些事總要親眼見證,這人才會死心。”她指着銅牛的腹部建議道:“金會長要不要把金小姐的屍骨帶走?雖說面目全非,總比屍骨無存好,日後還能留個想念不是?”
金城這次沒有反駁,他又是手一揮,早有準備的下屬立馬伸手去撈人。屍體被燒得焦黑,不知是不是金城威名深入人心,衆人對待這具焦屍都格外謹慎,可就如秦望舒所說那般,鐵鍋炒菜,長久不翻炒就會皮肉粘連,哪怕焦了也是一樣。
這不,他們态度越是小心,那點阻力就越發讓他們汗流直下。一時間,扯也不是,松也不是,急得團團轉,卻偏生又不敢看金城,只得把求助目光轉向秦望舒。
秦望舒沒想到自己坐得好好的,都有事找上門。她一拍褲子,站起身,沖天的焦味直往鼻子裏鑽,細聞下還有絲絲肉香,她覺得自己昏了頭,怕是這幾天在秦家村沒沾葷腥,導致出了幻覺。她聳了聳鼻子,面上沒有流露出任何異樣,寄開那些下屬,也嫌髒,直接雙手穿過焦屍的背後,手掌反抓,一個用力。
她覺得自己好像聽見了皮肉撕扯的聲音,心裏道了句罪過,可手上動作沒一點停頓。銅牛設計的确實精巧,她手臂一點點移到焦屍的膝蓋,想折起來,卻發現已經碳化的屍體又硬又脆,她大力下只聽見“嘭”的一聲斷裂,屍體直接分成了幾段。
她愣在那裏,輕咳一聲掩飾尴尬,手腳十分利索地撈出了裏面的焦塊,慎重其事地挨個交給那些下屬,最後剩下的上半身和腦袋,她到底沒那麽缺德,也正好是因為銅牛的開口夠大,她拿得出來。
她到底是不要臉的,半個身子連着頭的焦屍格外珍重地托付在了下屬手上,自己拍了拍袖子上的痕跡,走到金會長面前道:“不客氣,不枉我與金小姐一番結識。”
金城氣得翻了一個白眼,直接怒極反笑,其他人不敢看得紛紛低了下頭,反而是秦老爺子一副目瞪口呆沒見識的模樣。她面皮子難得有點燒,但她大風大浪見慣了,又道:“金小姐應該是沒穿衣服,裸着塞進銅牛的,不然有衣物的話,不會皮肉粘連,肌肉和組織多少能保留一些。”
“胡鬧!”金城面色鐵青,突然叫道。
毫無防備之下,秦望舒被吓了一跳,随後她又反應過來。她笑了一下道:“人都死了,還計較那麽多虛名做什麽,金小姐又不能複活。”
眼見金城又要開口,她立馬道:“金會長不好奇嗎?金小姐是被誰拽下去的,又是什麽時候死的?死之前遭遇了什麽,為什麽會裸着進去,又為什麽會被關進銅牛?這些問題,金會長都不想知道嗎?”
金城一線眼皮子,道:“你知道?”
“我知道。”她勾起嘴角。
金城睜大了眼睛,他眼皮子的折痕很深,和秦望舒一樣像是刀狠狠劃過一般,留下了一道深深的溝壑,幹淨到不近人情的利索。只不過他老了,歲月的無情終究是在這張養尊處優的臉上留下了痕跡,越是明亮的眼睛随着年歲就會越加渾濁,眼眶也一樣,越大越是缺少骨骼的支撐,肌肉的衰老和地心引力的牽扯,讓它們逐漸耷聳,像是老狗身上日益松癞的皮。
半晌,他也跟着笑道:“秦作家真是年少有為,可惜了,真是可惜了。”
他口中的可惜,他知道,秦望舒哪怕開始不知道,也在他那番挑撥下知道得一清二楚。兩人各有自己的算計和小心思,她想起神父說過的一句話:惡魔在人間。
她靠近了一些金城,他個子高,她說話時,他需要微低着些。其實他本不用如此,但兩人都喜歡,這看上去更像是一丘之貉的圖謀,氣氛對了,計劃才能更好進行。
她沒有直接說出金城想知道的事,反而提了個不相關的事道:“好幾年前,神父還在世時,主教曾說過一句話。他說:‘這個世界沒有上帝,也沒有惡魔,只有我們,只有我們!’但佛家又有言,地獄空蕩蕩,惡鬼在人間。”
“金會長現在看我們兩個,像不像披上人皮的惡鬼?”她指着頭頂上的槐樹,又道:“這棵樹是槐樹,槐樹屬陰,不招惹人,只招鬼,尤其是我們這樣的。”
金城心領神會,他撚了撚嘴角邊的小胡子,半瞌着眼睛道:“秦作家有什麽打算?”
“葉大帥和夏軍官的打算我都知道,他們最大的失誤是看輕了我,也看小看了金會長。我一個女人家,所圖不廣,但金會長就不一樣了,交易在哪不是做?和誰不是做?只要利益夠大,換個人也是一樣的,若是有本事,一吃三也不是沒有可能。”
金城沒急着答應,秦望舒知道這老狐貍是不見兔子不撒鷹。
她又道:“金家和葉大帥的交易,教堂是知道的。葉大帥老了,可主教還年輕,金小姐也還年輕,這次銅牛之行,我們都心知肚明,您瞧,我活着,但金小姐死了。葉大帥真要保金小姐的話,她第一時間被手拽下去時,夏軍官就應該去救人,而不是先到秦家村,金家是葉大帥的錢袋子沒錯,可這錢袋子被別人保管着,又哪有在自己手上舒服?”
金城微微點頭,示意她繼續說。
秦望舒肚中早已打好腹稿,只待支開夏波,找個機會。盟友一事,她不是說笑也并未騙過夏波,可她也說過,世上沒有所謂的一諾千金,無非都是籌碼不夠罷了。她的籌碼充足,就看金城舍得拿出多少。
“葉大帥早年是金姥爺資助起家的,換做以前算是從龍之功了,金會長的女兒不管怎麽說都應該有幾分薄面,何須作踐人去當小妾呢?換個說法,就算是當了皇帝的妃子,再不濟也該是個皇貴妃好好伺候着,何至于此。實不相瞞,我這次來的目的有兩個,一個和夏軍官一樣,另外則是拉攏金家。我們信仰上帝,死後不想去地獄,所以做人總會留一線,讓日後好相見。葉大帥的打算無非是讓夏軍官先殺了我,再之後找個機會把金小姐做了,事後把夏軍官推出去當替罪羊,他一個人面子裏子都做了,幹幹淨淨地摘出去,可天下哪有這麽好的事?他葉大帥想要名利雙收,我教堂就是黃雀在後。”
金城順着她的話想了一圈,沒發現疑點。他和葉大帥的合作确實如秦望舒所說那般,但此事只有三人知曉,排除他和葉大帥外,就只剩下夏波。他不會貿然懷疑夏波,因為秦望舒這個女人有多狡猾,這幾次交鋒他算是徹底清楚了,可金伊瑾死了。這本不是計劃中的一環,可以歸結到意外,也可以算是蓄謀已久,他不是不在意真相,只是現在已經不重要,關鍵是他怎麽選。
他道:“張雪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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