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2 章 風景(上)

風景(上)

金城見無人應答自己的話,頓時覺得有些失面子,他有些不悅地瞧了一眼夏波。對方身板挺拔,高大,察覺到他的視線,微側過來,兩人身高的差距讓夏波的頭微低,是居高臨下的俯視。

他心中的不悅又濃了些,反倒是臉上就笑開了。他道:“夏軍官,葉大帥的任務,您可還記得?”

秦望舒聽着挑了一下眉,她也跟着轉過頭,只不過視線越過了金城,落在了夏波臉上。

夏波面無表情地掃了他一眼,語氣不算好道:“多嘴!”

金城突然就笑了,他和蔡明雖無血緣關系,但同為胖子,一些表情做起來倒像是孿生兄弟般,一時間分不清到底是誰學了誰。

“夏軍官怕不是這些日子樂不思蜀,忘了吧?”他聲音不大,也沒有刻意的谄媚,稀松平常的像是一句寒暄,眼神卻直勾勾地盯着夏波,一瞬也不放過。

夏波沒回答,秦望舒在此時卻輕哼了一聲。這點動響吸引了金城的注意力,他轉過頭,見秦望舒嘴邊挂着笑,有些嘲諷又有些開懷,就像是聽了個笑話。

“秦作家可是有高見?”

“高見算不上,”她沒有一點虎落平陽的自覺,反倒是比之前更神氣了幾分。“只是覺得金會長這口才不去說書有些可惜了,葉大帥和你什麽關系?”

她話轉得突然,饒是早有準備的夏波也是被問得一愣,更別說金城了。她又輕笑了一聲,面上滿是篤定道:“金家有錢,葉大帥的錢袋子,當狗的滋味好麽?”

金城面上的笑意蕩然無存,明明是白面一樣軟和的臉,卻沉得有些怵人。秦望舒不管這些,她啧啧了幾聲,又趁機挑釁道:“你不敢殺我,葉大帥也是。”

金城一聽,又笑開了,笑意璀璨的有些刺眼。他鞠了一個躬,極為真誠道:“秦作家真是會說笑,葉大帥和教堂關系一向親如一家,瞧您也像是看自家侄女,怎麽會說這個名字呢?不吉利。”

他揮了一下手,嚴肅道:“不吉利!”

秦望舒笑意不減,她意味深長地盯了金城一會兒,玩味道:“金會長也知道?是了,金會長一向是個聰明人。”

金城心裏突然一跳,他其實與秦望舒沒打過交道,只是遠遠在幾處有過照面,再多的都是一些小道消息和坊間傳聞。教堂的存在本就帶了些神秘的色彩,秦望舒更是其中翹楚,但真要讓他說起來,大抵就是個僥幸投了好胎的女子。

“葉大帥赫赫威名,保一方安寧,他與教堂合作是強強聯手,若是出了什麽岔子,總要有個替罪羊的。”她湊到金城耳邊,壓低聲音道:“金會長覺得自己會是那個替罪羊嗎?”

她話剛落音,就拉開了距離,沒有給金城一點機會。她目視前方,身上是被綁得死死的繩子,手腕固定在身後,狼狽的模樣絲毫影響不了她這個人。

金城知道秦望舒是好看的,報社一直宣傳美女作家的噱頭讓她與其他人區分開,他并非是輕視,只是瞧見了自己女兒,覺得女人終究不過是搏個好名聲嫁人罷了。所以,在知曉葉大帥打算時,他認為小題大做卻也因為清楚身份,并未多嘴,現在看來,主教的擔心也未嘗不是沒有道理。

抛開眼下的利弊不談,他升起了一些莫名的惋惜。于是道:“秦作家可真是投錯了胎,應該當男兒的。”

這個時代對女性終是有諸多限制,哪怕西潮盛行,但半是解放半是愚昧,都算不得平等,只是無端給了人希望,可往往這點希望才是最折磨人的。

他的話像是大海中落入了一滴水,沒有引起絲毫波瀾,就被吞噬得一幹二淨,或許水滴本身,也不在意。

三人陷入了沉默,秦望舒也不知在想什麽,滿身的尖刺突然收斂了,讓夏波一時間不着痕跡地看了好幾眼。他張嘴想說點什麽,又擔心會在金城面前暴露,反反複複幾次,直到銅牛面前都未開口。

銅牛腹下依舊燒着火,撲面而來的熱浪讓金城退了一步,周圍空氣都被燙得一陣扭曲。他歪着頭,繞了一圈,剛想伸手去摸,又想到了什麽停在半空中。

他勾了勾手,一位看着秦望舒的下屬湊上前。他指着銅牛道:“去試試。”

那人一聽,臉色大變,躊躇不前。金城等了一會兒,不耐煩地轉過頭,他瞧見下屬滿臉大汗,原本沉着的臉色突然轉晴,他笑了一聲,挺着的肚子跟着一顫,嘴邊的小胡子動了動。

“害怕?”他問道。

下屬聽了面色又是一白,彎着的腰像是佝偻的老人,日侵月浸下已經固定了。面對金城的問題,他艱難地搖了搖頭,沒敢發聲,只是長褂下的兩條腿顫得厲害。

金城安慰地拍了拍他肩,隔着衣料下的身軀在抖動,他擡眼瞧着始終不敢對上他的下屬,終是松了口道:“你也跟了我不少年,算了。”

那人如獲大赫,原本愁苦的臉一下子就松了,像是繃緊的弦。秦望舒眯了一下眼,她往夏波所在處靠了些,果不其然,下一秒金城臉色突變,按在下屬身上的手像是催命符,拽着他往前狠狠一推。

“啊——”撕心裂肺地慘叫劃破天際。

銅牛被火燒了不知多少天,不說牛身溫度如何,光是周遭就是滾滾的熱浪,多待一秒都像是肌膚要被燒焦,更別說整個人貼上去。

“哈哈哈哈——”金城爆發出一陣大笑,配着下屬的慘叫怎麽看都是一副滲人的場面。他笑了一會兒,又嘆了口氣,面上帶着幾分意猶未盡對秦望舒和夏波鞠了個躬,歉意道:“下人不聽話,讓兩位見笑了。”

他從懷裏掏出一塊帕子,一點點擦拭手指,就連指縫也沒放過,可他手分明幹淨得很。擦完後,他随手把帕子丢在了火堆裏,絲綢的帕子沒一會兒就被燒得什麽也看不見。

他又笑了笑,圓和的臉慈眉善目,像是廟裏端坐的彌勒佛。他看向了另外一個下屬,那人身子一抖,直接腿軟跪在地上,開始砰砰砰地磕起了頭。

金城訝異道:“你這又是做什麽,這麽多年的情分,生疏了。”

他扶起那人,手掌握住對方又是一拍,感嘆道:“生疏了啊!”

那人擡起頭,面皮抽動,喉頭滾動不止,最後一咬牙,對金城鞠了個躬。金城神色瞧着更和善了,他撚了撚自己的小胡子,笑着點了點頭。

那人直起身,抓了把身上的衣服,對着銅牛沖了過去。他是聰明的,比上一個人更認得清自己的身份,所以不需要金城動手,他就自己上。高溫固然可怕,可但凡有幹活經驗的都人知道,飯菜上桌時,不管有多燙,只要拿布隔着一層,短時間內完全可以接受。

他的布,是身上的衣服。

他狠狠撞了上去,用盡全力,盡管肩膀隔着皮肉和衣服,仍是發出了令人牙酸的聲音。金城似乎不忍心的閉上了眼,他別過身子,撞見了眼都不眨得秦望舒,有些動容道:“太忠心,就是愚忠!”

秦望舒聽了有趣,她看着第一個被金城強硬推出去的人,跪在地上以手掩面,卻不敢真碰上。虛空而張的五指,連同着岣嵝的身體一同顫抖不止,聲嘶力竭後似乎只能這樣。

她見過炮烙之刑,不是什麽很好的回憶,當然教堂不允許私刑的存在,她最接近的感受也不過是被剛燒開的水燙了一下,因為骨子裏趨利避害的本能,一秒都不到。但那塊地方仍是起了紅腫,越演越烈到水泡。

随行的修女見了害怕,她覺得大驚小怪,便自己尋了根針挑破,沒當回事。所有人,包括神父和主教都覺得她手金貴,畢竟是用來妙筆生花的前途,所以平日裏沒少送塗手的護養油,有國內的,也有西洋的,她一一收下,轉身就鎖進了抽屜裏,不見天日。

後來水泡生了潰爛,腫脹的新肉少了遮掩的皮,看着很是吓人,尤其是那猩紅中泛着絲絲白,還吐着水。她用指腹壓了壓,燒灼的痛裏又夾雜了尖銳,拿開,被擠出的組織液拉出了絲,惡心地讓旁人倒胃口。

她覺得實在有礙觀感,之後便用紗布裹了一圈後,又細心地紮上了一塊漂亮的絲巾,陪着她的手,不像是傷患,反而賞心悅目,甚至在當時的教堂裏還掀起了一股小小的潮流,私下只有她知道,這塊傷伴了她很久,長出皮肉很久,留下印記也很久,消除更是久。

她記得那種滋味,沒有鑽心,始終無法忽視,但她還是在适當的時候握起了筆,一筆一畫的花上比平時多了一倍的時間寫文章,也是那時,張雪還單純心善,做了她好長一段時間的代筆。

她勾起嘴角,視線從跪趴的人移到了“聰明”些的人身上,他也有學有樣,捂着瞬間高腫起來的肩膀跪在地上,不敢叫出聲,只是身子痛得發顫。

金城不知道她在想什麽,只是順着她目光看過去,皺着臉拍了下肚子,嘆道:“不頂用,又讓秦作家見笑了。”

她動了下眼珠子道:“不是還有另外一個肩膀嗎?”

金城一愣,顯然沒想到她會發聲,随即又開懷拍掌贊道:“秦作家真是聰慧。”

那人擺明是聽見了的,身子抖得更是厲害,但仍是站起身,轉了下身子,完好的肩膀又撞了過去。這回金城沒閉眼,他一瞬不瞬看着眼前這一切,在銅牛屹立不倒後,道:“還有身子呢!”

秦望舒嘴角又上揚了幾分,她沒轉眼,看着那人第三次撞上去,依舊無果。她深吸了一口氣,覺得是時候了,于是出聲阻攔了這不肯收場的鬧劇道:“我有個辦法,金會長試一試?”

金城面上意動,仍是給那人遞了一個眼色道:“秦作家有什麽妙招?”

人身上能承受大力的地方很多,無非都是些骨頭堅硬的地方,肩膀是一處,背脊也是,膝蓋、腿、胳膊肘,真要計較起來還有頭,只是後者後遺症較為明顯,所以不會有人輕易嘗試。

她看着那人一一嘗試後,意味深長道:“不着急。”

金城睜着眼,過了一會兒恍然大悟道:“腦袋,還有腦袋!”

他一改秦望舒面前的和善,厲聲道:“還不快去,秦作家都不滿意了!”

“咚——”沉悶的聲音響起,那人勉強穩住了身形,退了幾步才倒下,好巧不巧的脫離了火堆範圍。

金城面露難色,他沒想到這個結果,或只是演給秦望舒看的,但都這都不重要,重點是秦望舒願意出手。

她擡了擡自己被綁住的胳膊,繩子限制了她的動作,像是小狗嗅東西時的聳動。金城極有眼色的拿刀割開,滿臉心疼之色道:“難為秦作家了,真是受苦了。”

秦望舒不吃他這套,扯下繩子後活動了下關節,看着金城手上的刀,讨要意味十分明顯。金城拿刀的手往身後一縮,苦口婆心道:“太危險,使不得!”

這種情況完全在秦望舒意料之中,她了解金城這個人,沒有浪費時間在口舌之争上,而是脫下風衣的一個袖子走到銅牛面前。翻滾的熱浪熏得她忍不住閉了閉眼,她問道:“金會長身居高位,應該見過不少奇淫巧技,不知對鐵匠的把戲有多少了解?”

往下掉的風衣被她抱在懷中,沒了限制的袖子長出手臂一截,整個手掌被遮在內。她往上提了提,正好卡在指節骨稍長一些的位置。她捏起拳頭,布料護在外面,有些人已經猜到了她要做什麽,可在看到她用手敲銅牛時,仍是心裏一跳。

皮膚的承受能力比想象中要強上許多,她每次都是一觸即離,整個牛背被她一點點敲下來,被袖子裹着的拳頭看不清狀況,可這樣的溫度,金屬的響聲又格外密集,夏波忍不住皺起眉。

他到底是沒出聲阻攔,只是別在身後的手捏了又松,松了又捏,看着莫名嚴肅。

金城看着她偏瘦的身形,眼睛亮了亮,真心實意贊嘆道:“秦作家,可真是個妙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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