褚枝鳴那日在忘淵之畔已經傻了,直到後來天旨降下,九天嘩然,他才不得不信,原來真的就是鄭駁老。
南钰仍照常駐守思凡橋,可再沒往日的笑模樣,褚枝鳴常常看見他望着塵水茫然出神,卻又不知如何勸慰,只能遠遠陪着,心裏很不是滋味。
終于還是到了鄭駁老入忘淵的日子。
褚枝鳴作為淵華上仙,一早便守在了忘淵刑臺,這是一處略高于河畔的行刑臺,從這裏看過去,思凡橋一清二楚,反之,亦然。
四目相對,南钰忽然起身走了過來,然後和褚枝鳴說了出事之後的第一句話。
“幫我照看一下塵水吧。”
同守仙河這麽多年,褚枝鳴不知聽過多少次這話,南钰的那個“一下”有時真的就是片刻,有時卻可能一連幾天,全憑心情,褚枝鳴每次欣然應允,實則心裏都會腹诽上幾句,準是又溜下去玩了。可今日,他卻是打心底應了這托付:“嗯。”
南钰沒再多言,轉身離開。
褚枝鳴望着他遠去,有些酸楚。沒人願意目送自己師父入刑,但躲開了就不會難過嗎?不過是藏到沒人的地方獨自傷心罷了。
雲過日出,映得塵水潋滟,映不明幽深忘淵。
鄭駁老在仙兵押解下抵達。
褚枝鳴第一眼幾乎沒認出對方。
印象中的庚辰上仙永遠是蓬亂的頭發,雜草樣的眉毛、胡子一把抓,別說看不清模樣,連面龐輪廓都沒個定型,總覺得今天是這樣,明天又是那樣,所以他這麽多年來都憑聲音認對方,只要一聽見叮叮當當,準是庚辰上仙來了。
然而今日,這位全九天最放浪無狀的庚辰上仙退去一身破銅爛鐵,只着一襲青色長衫,修了胡子,理順了眉毛,頭發也幹淨利落挽成法髻,露出了原本容貌。
那是一張歷經滄桑卻無半點垂暮之氣的臉,眉目清明,帶着洞悉世事的從容,卻又隐隐透出些許堅毅。
“不認識了?”似看出他的錯愕,趁仙兵與他交接之際,這位馬上就要赴忘淵的庚辰上仙竟挑起眉毛,言帶笑意。
熟悉感又回來了。
滿九天也只有這一位到了此時此刻,仍有心情玩笑。
“我師父才是真正的道骨仙風!”褚枝鳴破天荒調皮地學了南钰口氣,學完自己也不好意思笑笑,末了慨然一嘆,“這話他和我說了許多年,我今日才信。”
鄭駁老四下環顧,未見南钰身影,心中了然:“臭小子跑了?”
褚枝鳴壓下複雜心緒,努力讓自己聲音自然:“嗯,他總這樣随性,說沒影就沒影,我覺得可能是和他師父學的。”
鄭駁老大笑出聲,恣意暢快。
笑完了,他才煞有介事搖搖頭:“有空勸勸他,換個師父吧,他師父太失敗了,臨了都沒個人給來送行。”
忘淵之畔,無半位仙友,連吹過的仙風都冷冷清清。
褚枝鳴不知該說什麽,鄭駁老倒先往刑臺上走去,他也便無言,一路相送。
自刑臺向下望,淵水如一張染了墨綠的布,平靜,無痕。
褚枝鳴站在鄭駁老側後方,半步之遙,不言語,亦不催促。這是入淵之人看這世間的最後一眼,該看得盡興,該看得無憾。
可鄭駁老剛看上幾眼,便忽地大聲笑道:“殘局盡破日,與君對弈時。差點忘了問,進展如何——”
褚枝鳴詫異地循着他的目光望去,只見刑臺對岸的忘淵之畔,一人負手而立,像來送行,可鄭駁老這邊有仙兵守着,有自己送着,反倒對岸那抹孤零零的身影看起來更凄涼。
誰會想到,唯一來給庚辰上仙送行的,竟是天帝。
他未着華服,只穿便裝,就像一個九天随處可見的散仙,恰巧路過這裏,便送上一送。
然而褚枝鳴知道,他是特地過來的,所以即便隔着忘淵,即便鄭駁老的問話沒頭沒尾,他還是清晰将答案送了過來:“已破一局。”
鄭駁老搖搖頭,失望之情幾乎要随風飄滿整個河畔:“七局破一局,你這棋藝啊……”
對岸人不語,沉吟片刻,才認輸似的輕嘆:“這一局,還是別人幫我破的。”
鄭駁老沒料到他這樣坦誠,愣了下,随即啞然失笑。
天帝望着他,眼底慢慢浮出感慨:“我當真以為你再不願來九天寶殿下棋是因我棋藝不行,棋品不佳。現下想想,我平白背了這惡評百年,太冤。”
鄭駁老笑意更深:“若我說也有一部分原因是你真的太愛悔棋,簡直不能忍,你是不是安慰些。”
天帝莞爾,可漸漸的,那笑意就淡成了一絲悵然。
褚枝鳴聽得似懂非懂,可那言語來往間流動的情,卻感受得真真切切,且非君臣,而是老友。
風突然停了,忘淵之畔剎那間,出奇地寂靜。
仍望着對岸天帝的褚枝鳴仿佛有了某種預感,立刻想看回來,卻還是晚了一步。
餘光裏青色一閃,鄭駁老已躍入忘淵。
水痕稍縱即逝,轉瞬只剩一片平靜無瀾。
褚枝鳴低頭而望,久久回不過神。
【若我說也有一部分原因是你真的太愛悔棋,簡直不能忍,你是不是安慰些。】
細聽,那聲音好似仍在風中,帶着随意,帶着揶揄。
褚枝鳴送過許多人入忘淵,卻從來沒有人留下的最後一句話是調侃。
近處一棵不起眼的仙樹後面,南钰背抵樹幹死死咬着胳膊,于無聲中,淚流滿面。
……
晏行的光就像黑暗裏的一盞燈,于茫茫忘淵中,給出了一個大概方向。若無這琉璃之光,即便譚雲山有入忘淵的心,都不知道從哪裏入水,往何處去尋。
一個月時間,天帝傾九天之力做了仙索,又同衆上仙一起去忘淵之畔,拿仙物捆在仙索上投入忘淵試了幾次,直到可以與衆上仙合力将仙索熟練收回為止。
譚雲山則下凡托白流雙再做一條比上一次更長的紫金索。
不料他去白鬼山的時候,正碰上馮不羁也來山中看望小白狼,于是他要入忘淵的事算是所有夥伴都知道了。
白流雙答應做紫金索,但言明入忘淵的時候,她必須待在河畔守着,馮不羁立刻跟上,反正入九天,一個也是入,兩個也是來,總之就是非要岸邊待命。
譚雲山沒轍,又回九天好說歹說,才讓天帝同意二人在他入忘淵那天進仙界,但除了忘淵之畔,哪裏都不許去。
如今,這一天終于到了。
譚雲山第二次給自己剃頭。
第一次的時候不熟練,翻來覆去折騰許久,這回只幾下,便利落地把新長出來的發茬剃得一幹二淨。
收拾好腦袋,他才沐浴焚香,穿戴整齊,奔赴忘淵之畔。
日暮時分,夕陽把一切都染上了似紅似黃的光,忘淵之畔難得透出幾絲溫暖。
天帝攜衆上仙已在岸邊等候,譚雲山遠遠地就把人都看了個遍,終于看見了白流雙和馮不羁,卻未見南钰。
譚雲山了然。上午剛送別師父,哪那麽快緩過來。
只希望他從忘淵回來時,南钰已經過了這個坎兒——如果他回得來的話。
“你是下去救人還是下去成親啊!”自被禮凡上仙接入九天仙界後,哪都不能去的白流雙已在水邊吹了一傍晚風,本就郁悶,結果看見譚雲山收拾得跟新郎官似的,瞬間就想明白時間都浪費在哪兒了,簡直想咬人。
相比之下馮不羁就友善多了,圍着他噓寒問暖,當然大半都關注在他的腦袋上。
譚雲山從友人這邊汲取不到任何有益力量,只得無奈看向天帝。
幸而九天至尊沒讓他失望,一個眼神,旁邊上仙便遞過來一條仙索。
譚雲山拿着繩頭,順仙索而望,根本看不見那一端延伸到了哪裏,長度仿佛無窮盡。
“九天的萬年樹藤已經被砍盡了,若這還不能助你到忘淵之底,你只能自求多福。”
天帝淡淡的語氣像玩笑,但誰都知道,這話再真不過。
探忘淵,就是十死難生的路。
“我會同這些上仙一起幫你穩住仙索,”天帝逐漸正色,“但沒人知道能堅持多久……”
譚雲山将仙索牢牢系在腰間,擡眼嘆口氣:“我也不知道自己能堅持多久。”
天帝思忖半晌,還是沒忍住,最後勸一次:“若斷了,你将永墜忘淵,卻未必能和既靈團圓。”
“那就聽天由命吧。一日找不到我就找兩日,十年找不到我就找百年,”譚雲山笑笑,“至少有個盼頭。”
捆好金索,他又來到白流雙和馮不羁面前。
前者不情不願地遞過來紫金索,一邊看他往身上綁,一邊還咕哝呢:“都有仙索了還要我做這個幹嘛,肯定一下子就斷啦……”
譚雲山把這紫金索勒得比仙索還緊:“那可說不準,別忘了,可是你的紫金索讓晏行的光透出來的。”
“但是後來再沒亮過呀,你不是又拿紫金索試了好幾次,”白流雙不是太有信心,“說不定就是巧合,跟我的紫金索沒啥關系。”
譚雲山知道她是怕期望越高失望越大,擡手拍了拍腰間“雙索”,豪氣道:“管它呢,反正能綁的都綁上了,你就和不羁在上面給我誦經祈福吧。”
白流雙愣住:“我不會念經。”
譚雲山見她當了真,樂了:“那就沒事嚎兩聲,一聽見你聲音,我就知道岸在哪兒呢。”
白流雙眨巴下眼睛,只一瞬,就霍地變成狼形:“嗷——”
譚雲山還算鎮定,衆上仙吓得不輕,尤其常年待在九天的,乍見這麽大一狼妖,還是原形,還配呼號,有點扛不住。
譚雲山樂不可支地摸摸小白狼的耳朵。
小白狼乖巧收聲,旁邊卻傳來另外一個聲音:“我差點以為自己到了白鬼山。”
譚雲山訝異擡頭。
南钰一臉受不了的嫌棄,倒顯得微腫的眼睛沒那麽明顯了。
白流雙哪是吃虧的主,立刻反擊。
南钰千辛萬苦才把它從身上抓下來,末了收斂玩鬧,認真看向譚雲山:“我們等你把既靈帶回來。”
譚雲山輕輕點頭。
立于河畔,仰望夕陽,日光看着像火,打到身上卻沒太多熱。但譚雲山不需要那些,他的熱在身體裏,在四肢百骸,那是既靈存下的,是友人們贈予的,暖,且有力。
閉上眼,譚雲山身體前傾,躍入忘淵。
……
破水而入的瞬間,譚雲山沒覺得忘淵與其他河有什麽不同,頂多就是水更冷些,更暗些,觸目所及皆是幽暗的綠。但有一點,就是像白流雙說的那樣,在忘淵的水中是可以呼吸的。
這和吃了白泉花之後的水行是截然不同的感覺,白泉花是避水,忘淵卻是實實在在被水包圍着,甚至能清晰感覺到水流過眼耳口鼻。
無暇多思,譚雲山借着入水之力,以最快速度往下紮。
但很快他就發現根本不用自己費力,忘淵之下似自有一股吸力,将他拖向更幽暗的深處。
起初那力道只是一點,感覺和禦風而行很像,但慢慢的那力道就開始變強,拖拽他的速度也越來越快!
風馳電掣的速度帶來的是極洶湧的水流,就像一拳拳往眼睛上打,譚雲山不得不閉上眼睛,但兩只手還是分別按緊腰間“雙索”和綁在胸前的日華宮燈。
守住這倆樣,剩下的就是随忘淵去拖!
冰冷的河水讓一切感覺都變得混沌,譚雲山不知自己被拖行了多久,等到終于停下來時,他還有一種被急流裹挾着的錯覺。
睜開眼,一片漆黑。
那給幽村帶來三年如魇白晝的日華寶珠,也只能映出三尺見方的光亮,勉強照亮他自己。
譚雲山動也不動地緩了半晌,五感終于漸漸回籠,也終于覺出哪裏不對。
他先是伸出手晃了晃,再無半點水中之感,既摸不到水,也沒有水下的壓抑與遲鈍,他的胳膊可以靈活擺動,與平日無異;他又擡腳踩了踩,下面軟中帶實,特別像踩在九天仙界地上的感覺,有土,亦有雲。
他彎下腰,幾乎把日華宮燈貼到了腳,只為照亮忘淵之下的地。
然而什麽都看不出來,就像白流雙說的,漆黑一片,混沌虛無。
身後忽然襲來一陣疾風!
譚雲山直覺不好,閃神一躲,那黑暗中竄出的不知什麽東西撲了個空,又進黑暗。
譚雲山屏住呼吸,但對方沒有,黑暗中粗重的喘息,毫不避諱的殺意。
不再猶豫,譚雲山擡掌對準喘息的方向,先劈過去一道仙雷探路!
安靜。
令人毛骨悚然的安靜。
譚雲山錯愕,哪怕是最初對仙雷掌控不好的時候,也只是仙雷不夠威力,從未發生過這種施展不出的情況!
“嗷——”
突如其來的嚎叫在寂靜中格外凄厲,驚得譚雲山身形一頓,下一刻便被再度蹿出的襲擊者兇狠撲到,照着他的肩膀就是一口!
霎時劇痛!
譚雲山也終于看清了妖獸的模樣,頭似狼,卻長角,身形如牛,幾乎要把他壓得喘不過氣!
不再倚仗仙力,譚雲山直接徒手去扳它的嘴,一鉗上颚,一掰下颚,生生用蠻力将它的嘴巴扳開,救出自己肩膀!同時一腳猛踹它肚子上!
妖獸發出一聲慘叫,狼狽奔逃。
譚雲山看不見它,只能憑越來越遠的聲音判斷,這是個識時務的。
他不是沒料到會被襲擊,卻沒料到忘淵之下竟無法施展仙術。
伸手摸摸小腿,熟悉的觸感讓他重新踏實下來——幸虧還帶了菜刀。雖然剛才沒用上,但看樣子以後都得靠它了。
所以說,做人不能忘本。
“有兩下子啊……”又一個聲音自黑暗裏出來,沒惡意,倒有贊嘆。
譚雲山沒發現還有個人,但嘴上卻道:“既然看見了,怎麽不幫忙?”
黑暗中人道:“不是不想幫,實在是幫不上,剛剛若換成我,早不知死多少回了。”
譚雲山把宮燈自胸前解下來,伸胳膊提到前方照照,奈何還是什麽都看不家,只得道:“想說話就過來,要是繼續躲着,抱歉,送客。”
黑暗中人似乎愣了下,而後大笑:“你真是太有意思了,這又不是你家,送的什麽客。”
譚雲山皺眉,忽然覺得這人瘋瘋癫癫的,加上剛落入這裏還不知什麽情況,便不想再多理會,撕下來一條衣角,專心包肩膀上的傷。
他看不見那人,那人卻看得清楚他,便又道:“不用費力了,除非你死了,否則甭管大傷小傷,在這裏都會自然而愈的。”
譚雲山手上動作一頓,有點半信半疑。
“一看你就剛來,傻乎乎的。”那人說着,竟從黑暗中走出來了。
譚雲山總算看清了他,一身破爛衣服,一頭淩亂長發,幾乎擋住了大半個臉,只露出一只眼睛和半張嘴。
雖然模樣慘點,但總歸是個人形沒錯,至于入忘淵之前是人是妖還是神仙,實難分辨。
譚雲山擡起寶珠,想再看仔細些,那人卻沒好氣地打他的手:“快放下快放下,已經引來一頭畜生了,還嫌不夠?”
譚雲山躲得飛快,才沒被真的把宮燈打掉,不悅道:“你做什麽!”
“我在救你的命!”那人理直氣壯,“這混沌世間,就你發光,那些畜生不咬你咬誰?”
“咬我對它們有何好處?”譚雲山嘴上這麽問,卻已默默放下宮燈,盡可能把寶珠捂住,奈何仍有絲絲光亮自指縫透出。
“這還要什麽好處,想咬就咬了呗,不然怎麽是畜生呢。”那人聳聳肩,顯然對這話題并不在意,反而一直關注譚雲山的肩膀,“你把布條拿下來,估計現在已經不流血了。”
讓他這麽一說,譚雲山的确發現肩膀沒剛才那麽疼了,扭頭去看,布條上的滲血似乎也沒有再擴大的趨勢,他索性擡手松下布條,準備一探究竟。
布條剛松開一半,一柄短刀便直直朝他胸口刺來!
譚雲山看也不看擡腳就把刀踢飛,而後一個躍起撲到對方身上,一剎那,菜刀刃已抵在對方喉嚨!
“別殺我——饒命——”那人吱哇亂叫,倒是能屈能伸。
譚雲山一肚子氣,也不知是氣一而再的遇襲,還是氣對方拿自己當傻子:“入忘淵者皆至惡妖邪,剛剛咬我一口的家夥不奇怪,你才奇怪,知道嗎?”
那人的慘叫戛然而止。
他愣愣地看着譚雲山,仿佛脖頸上的刀刃遠沒有解惑重要:“你管這裏叫……忘淵?”
顯然那兩個字對他來講非常陌生,陌生到需要回憶一下才能準确重複。
譚雲山有一剎那的呆滞,不确定對方是認真的,還是開玩笑。都永無輪回了,怎麽可能連自己被扔進什麽地方都不知道,即便是妖,也需天帝降旨,而天旨中“忘淵之刑”四字絕對會讓每一個赴刑者聽得清清楚楚。
“你管這裏叫什麽?”他不答反問。
那人很自然道:“這裏就是這裏啊。”
譚雲山有種不好的預感:“那你叫什麽名字?”
那人真的苦思冥想起來,可最終,眼裏盡是迷茫:“我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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