力,将事情查個水落石出。因為,看起來越是自然的規律,有時只是掩蓋得過分完美罷了。”魏延道。
“所以元集大師來了。”我點點頭,道,“那麽目前你們有什麽線索沒?”
“線索有,掌握了幾條,但并沒有清晰的信號,所以目前也只能按兵不動。”魏延道。
“既然是請元集大師了,想必不是什麽容易的東西。”我分析道,“大師最厲害的就是聽音,把這四周處理得幹幹淨淨,也是為了他耳朵方便吧?”
魏延淡淡一笑,道:“什麽都瞞不過你。”
我也淡淡一笑,道:“你要是想瞞我,自然有得是手段,你不一直在套路我麽?”
“現在這個社會,沒有套路,哪裏來真誠的機會?”魏延将手掌翻開,靠近太陽穴,道:“我對天發誓,我魏延如果沒有套路梁硯,我就不姓魏。”
我哈哈大笑起來,掰下魏延的手,道:“這種沒有什麽水平的誓,發了我都嫌丢人。”
我和魏延兩人正調笑着,忽然外頭響起了雨聲。點點落雨砸在帳篷上,震得營帳微顫。
“聽這雨聲,有沒有一種睡在溪邊的意境?”我問道。
魏延卻無心回應我,而是稍有些急迫地站起來,來回踱步。他一言不發,只是在帳中低頭沉思。末了,他打開背囊,從中拿出了一個檀木匣子。我頭一次見到如此精妙的檀木匣,不光雕刻隽永,還鑲了寶石在落鎖處。見我湊近,魏延推開我,低聲道了句‘避開’。只見他從檀木匣裏拿出一片紙人,又鋪開文房四寶,飽蘸了朱墨,在紙人上緩緩畫着符。雖然我讀不懂符,但從下筆的規律上推斷,應與他折扇上的符記同出一脈。
魏延一邊寫,一邊嘴裏念念有詞,想必是在落符。待到寫畢,他将紙人拾起,對折了四下,并拿拇指與無名指夾住了紙人。紙人的靈力很大程度上與施符人自身的體質與修為有關的。修為尚淺的道士,為了保險起見,一般用血來代替紅字,而天賦異禀的玄者,大多用朱墨揮就紙人。
冰涼的雨點滴落在被太陽暴曬過的泥土上,悶熱的土腥氣伴着草木香很快便透進帳篷裏。我閑不住,想上前拉開營帳邊沿的拉鏈,卻被魏延叫住了。
“怎麽了?”我問。
“不要出去。”魏延道。
“外面下雨了,我想出去透透氣。”我道。
“現在下得不是雨。”
“那是什麽?”
“是血。”魏延靜靜道。
☆、血符
作者有話要說: 終于更新上了,這幾日對不起大家了,之後我就又可以按時更新啦!!!
還是每周四九點哦
我不可置信地望向魏延,驚得說不出話來。他越過我,走到營帳頂的窗戶下,輕輕拉開一個小口,示意我上前。我瞥了一眼,果然,透明的防雨塑膠布上積滿了暗紅色的液體。
“現在怎麽辦?”我呆呆問。
“等”,魏延道,“我太公現下定是在和那邪物鬥法。”
“能鬥得過麽?”我問。
魏延深吸一口氣,沒有立刻回答。我靠近魏延,挽起他的手臂,誰知他一個反手,将我的掌心牢牢包進他溫熱的掌心裏,嘆了一口氣道:“怕是要委屈你了,阿硯。”我正生疑,魏延在我身後一個大力背推,竟是硬生生将我從帳篷頂擲了出去。粘膩腥臭的血紅色液體滴在我的額頭,我只覺渾身冰涼。那些平日裏被術法拘束的孤魂野鬼們瞬間找到了目标,通通朝我急奔了過來。它們的唾液滑過我的發絲,又落到我的肩頸上,冰涼。求生的欲望從未如此強烈,我自牛仔褲的邊沿抽出珈藍,松開劍鞘,當空便是奮力一劃。珈藍飲了孤魂野鬼的精氣,變得愈加湛藍,甚至發出一聲劍嘯。我将珈藍死死攥住,自泥地上起身。四周危機重重,而我滿腦子全是生氣——生魏延的氣。
“我先解決了眼前這些邪祟,再跟你算賬!給我等着!”我朝着帳篷的方向怒吼了一聲。
血雨還在嘩嘩下着,周圍的營帳全都失了蹤影。我的面前一片血紅,觸目所及皆是枯藤老樹,坑坑窪窪的泥濘仿佛要将我吞沒。我忽然憶起六年前城郊的那場法事,白馬寺的住持元集大師一人搭了個臺,坐着從正午念到夕陽西下。不知情的人只道第二日天空放晴、氣溫爆升,卻不知當時四周的山林全都挂上了鐵鏽一般的紅色。盡管西下的日光将血紅完整地隐藏起來,空氣中的血腥味卻久久無法消散,成了當時一同做法之人心中的禁忌。
珈藍的劍柄被我握在手裏,發着淺淺熒光。我能感受到它的淡定,甚至透着一絲些微的興奮。珈藍乃中古世代名士佩劍,我雖無緣得見其上一任的主人,心中卻不由得被灌注滿了力量。說來也諷刺,我一個有血有肉的活人,竟需要一把冰冷的佩劍來鼓勁。眼面前的魂魄越聚越多,烏煙的瘴氣迷得我睜不開眼。
少頃,頭頂傳來一聲破空巨響——不好,怕是元集大師的法陣破了。事情總是發生得太突然,我還未來得及躲避,便被強烈的旋風刮得寸步難行,握着珈藍的手有些不穩。周圍的魂魄于狂風中朝我聚攏,攜帶的瘴氣令我的額頭掠過陣陣冰涼。
我不禁低喝了一聲:“去!”
有紅光從頭頂傾瀉,顯得四下光亮非凡。我的面前憑空坐起一堵白牆,樯的頂端晃過一個模糊的背影,粉色的套裙,白色的手袋。随着我的凝神,景象逐漸清晰起來。那個背影轉過身,是幼清。她面色白得發青,鮮紅的眼淚從她的內眼角落下來。
她朝我伸出手,靜靜道:“小九,我的頭皮疼。我好疼,我真想脫了這副皮囊。救我。”
我打量了幼清一眼,她的頭發梳理得很幹淨,盤起來,還抹了油。
幼清起先只是喊我,而後便随着牆慢慢移動到我跟前。及她到我跟前,我才看清她娟秀的長發早已落盡,只剩下光亮的頭皮。我心中一恸,落下淚來,輕聲道:“你受苦了。”
“我所受的苦,你又怎麽能感知?”幼清的唳聲回想在我腦際。
下一秒,我的頸項被人扼住,整個人騰空而起。
“我所受的苦,豈是你等凡人所能體會?”耳邊的厲聲漸漸變得陌生,竟不是幼清的聲音。扼住我的雙手如兩枚鐵釘,我頸項中的空氣逐漸變得稀薄,意識開始模糊。
不,我不能死,我絕對不能死,我不能妥協,我還要找魏延算賬。
我絮絮念起口訣:“鳳靈官破穢除……點臺入鬥退中居……金光遙晃指罡上……罩我金形去玉虛……先罩吾身變濁形……神霄雷使即吾身……神靈吾将相随逐……神逐吾靈将逐神……”
就在我顫巍巍舉起珈藍準備反擊的時候,我的胸前忽然漲出一道金光。那金光如利箭離弦般沖出我的胸口,與扼住我的邪物搏鬥起來。我原本騰空的身子開始下墜,砸落到地上。我從地上勉力支起,周身的金箔紙屑落了一地。我意識到什麽,一摸胸口,原先陽醫生授我的道符不見了。我仰起頭,頭頂的金光将邪物緊緊包住,拼死抵抗着。我的心中湧起陣陣暖意,生死關頭,到底還是陽醫生救了我。
不遠處,石頭上肢淩空,朝我哇哇叫喚。我趕緊踉跄前去,發現了橫卧在地的元集大師。一番迅速查看後,大師無大礙,但右耳血肉模糊,不停在滴血。縱使我再顧自鎮定,當我的右手伸到大師耳下觸到那湧出的熱血時,我還是被吓得面色發白、汗毛豎背。
“不要慌。”元集大師将額頭枕在我的膝蓋上,從袈袍內輕輕掏出幾片淺黃色的空符。他左手的中指和食指輕輕夾起一片空符,然後右手扶着我沾了他血的手開始畫符。畫符不是一件容易的事,符線的走向千變萬化,稍有差池,符意就有千差萬別。因此一般的符都以朱墨或動物血印刻為主,一代一代傳下來,鮮有改動。
元集大師扶着我的手在符紙上點轉,我只覺心中積滿了敬畏。魏延以朱墨畫符是他的自信,而元集大師以血制符定是抱了必須降服的決心。
頭頂的金光忽然變得微弱,我擡頭,只聽得‘呲’一聲,金光竟被那邪物撕開一道口子。再回神,周圍的金光已摧枯拉朽而去,消失不見。元集大師按着我手的力度加大了,在符紙上飛快地點轉。
“梁硯。”念我名字的聲音是女聲。
“梁硯,你說天底下怎麽就有你這樣的好事,一介凡人,竟拾到我尋了三十六世的珍寶。”
“你想怎樣?”我冷冷問,朝那邪物望去。
媽的,這邪物也太漂亮了點。
從空中緩緩降落的邪物模樣與人無異,只是少了煙火氣,面色蒼白。重要的是,她有一頭漂亮的栗色長發,滑亮如錦緞。
“我不想怎樣,我也不想傷害你。”那邪物的聲線竟是別樣好聽。
我感覺我整個人忽然變得有些懵。之前滿弦般的緊張忽然松懈下來,整個人都陷在一種難以言說的倦怠中。
“那你要什麽,你說。”我軟軟道。
“我要你的珈藍,把珈藍給我。”
正在我要将珈藍遞過去的瞬間,元集大師将我一拽,飛出了血符。那血符在我面前飄過,我察覺到上面的符線竟暗暗燃起了真火。意識回爐,我收珈藍入鞘。
我曾在古書上讀過,使用自己的鮮血制符是一種較為危險的行為。一旦符的靈力遭到抵抗,制符之人就會被反噬。血符飛到邪物附近時,忽然淩空停住。我能明顯看到邪物臉上的一瞬而逝的驚慌。
“她是什麽邪物?”我低聲問道。
“我目前也不清楚,但她有名字。”元集大師回道。
“什麽名字?”
“姑蘇臻。”
四周忽然響起一陣窸窣之聲,我擡頭,只見成群的紙人于半空中低伏而過,朝姑蘇臻所在的方向飄去。視線的盡頭,魏延雙腳淩空,以飛伏之姿,趕着紙人。他的神色還如往常一般淡漠,透着疏離。我心中之前對他的怒氣忽然消失無蹤,随之而來的是難以遏制的恐懼。上古的術法派系繁多,制符、看相、驅邪等等都各有其妙處,學習之人趨之若鹜,但不論什麽派系,飛翔之術是道法的盡頭,是修道之人的終極夢想。俗話說,先有羽化,後有登仙。一旦學會了飛翔,飛升便不再只是一個白日夢。魏延的術法,已入無人之境,而我同他,便是真真切切的仙凡有別。我就知道,我這個戀愛不會談得那麽容易。
魏延飛身越過我頭頂的時候,同我對視了一眼。他的嘴角微微挽起,是平日裏常顯露的桀骜。我心中湧起一陣悲涼,他雖然就在我眼前,但我們兩個人之間的距離,卻是那麽遠。早知今日,我就該專心治學,跟着師父好好鑽研道法,而不是任性妄為,蹉跎光陰。
“阿延果然是我魏家的脊梁、三十六世仙胎”,元集大師神色之間難掩激賞,“也難怪姑蘇家的小姐對他三十六世不忘,追随至此。”
“啊?”我一驚,“什麽三十六世仙胎?”
“因緣簿裏,阿延是司命星君落入凡間輪回修煉的一瓣精魄,雖然只是淺淺一瓣,卻是仙胎。原本,完成修煉,結束輪回,自有天收。可誰知,阿延被姑蘇家的姑娘看上,這一追就追了三十六世。到了最後,姑娘不再是姑娘,而成了區別于六界生靈之外的怨靈。”
我一時間難以消化,半響,才怔怔道:“那魏延到底幾歲了?”
“阿延和你說的他幾歲,他便是幾歲。他如今的修為是前幾世積累與這一世的勤奮精進所致。”
“那眼前這位姑蘇姑娘是什麽來頭?”我問道。
“姑蘇家最後一位皇後,三十六世之前。”
“可她沒有靈力,又是肉身,如何能活那麽久?”我皺眉。
“這個問題,我也想問。”元集大師仰頭,望着正在鬥法的二人。
“為什麽我們要錯過?墜歡重拾難道不好嗎?”姑蘇臻的質問聲聽得我心裏沒由來一陣緊張。
魏延沒有回答,只是雙手相對,奮力一閉,瞬間将紙人聚攏至一處。他的眉峰緊緊簇在一起,紙人便撲簌簌朝姑蘇臻掠去。我在底下看着,心中不是滋味,總覺得若是魏延真不喜歡她,便不會這般沉默。照他平日裏的尿性,定會開啓他大爺一般的嘴炮,将對方噴成篩子。
姑蘇臻只是望着魏延,嘴角露出淡淡微笑,道:“我知道你不敢傷害我。”
她的話音剛落,紙人便同之前的血符一樣,淩空停住了。
“那年你殁了以後,我将你的骨灰盡數藏進你送我的寶匣中,然後埋在槐花樹下。羿年,我因太思念你,便将槐花樹砍了,想要挖出寶匣,誰知你卻在寶匣裏開出一株藤蔓來,碧綠碧綠的,我看着好歡喜,好歡喜。”姑蘇臻的聲音變得無限柔和,我周身又開始泛倦。
“每一世輪回,你都會有新的身份、新的面孔,這茫茫人海,我如大海撈針一般尋你。這一尋,便是去了三十六世光陰,就在我快要放棄希望的時候,你卻自己來尋我了。如果這不是上天注定的緣分,那什麽才是呢?”
“雖然六道輪回,要過奈何橋,喝孟婆湯,但我知道,曾經種種都曾出現在你的夢中。我和你的故事,你都知曉。”
我的心在姑蘇臻輕輕淺淺的嗓音裏慢慢裂出一道縫隙。原來,在我之前,已經有人和魏延種下了如此之深的緣分。我不禁從地上站起,一雙眼緊緊望着魏延。
“臻兒,我确實愛過你,并且很認真、很努力地追求過你。”魏延靜靜開口道:“那時候的我,不在意他人的眼光、不畏懼他人的嘲諷,因為我捧着我的真心,想要叫你欣賞。可是那時,我縱使萬般柔情,也抵不住你對我的忽冷忽熱、忽遠忽近。再炙熱的一顆心,被你一番□□,也成了冰。”
“并且,那些都是前世的事了。我憑借自己的努力,将精魄修煉成人形,獲得了新生,你也得到了一定意義的新生,我同你的人生不該再有交集。”魏延道。
魏延緊皺的眉峰舒展開來,他雙臂一揮,血符便熱烈地燃燒起來,成了一團明豔的火。那團火逐漸靠近姑蘇臻,舔舐着她蒼白的肌膚,點燃了她那一頭栗色的長發。而我,分明在魏延的眼神中看到了一絲心疼。
☆、守護
作者有話要說: 新更送上~~~~
每周四九點約哦
魏延的陣法一如他的性格,向來缜密。真火熊熊,成蠶蛹之勢漸漸圍住姑蘇臻,從腳趾到頭頂,層層圈圈。我的目光随着真火,停落在姑蘇臻沉靜的面容上。她毫無疑問是美麗的,娟秀挺直的鼻梁之下,櫻唇滑出一絲淡淡的微笑。她穿着亞麻色的襯裙,飄在空中,鎮定自若。火舌肆意翻卷着她栗色的長發,卻似乎傷不到她分毫。襯裙已經被燒去大半,□□出她如雪的肌膚。她緩緩擡起雙臂,朝着正在鬥法的魏延大笑。那笑聲如霧如電,似一把利劍切進我的心房,令我一顆規律跳動的心髒忽然失了方向。
姑蘇臻的笑聲還在延續。只見她袖手一擡,之前舔舐她的火舌都退卻了半分。我腦中迅速掠過一個念頭,但那僅僅只是一瞬間。下一秒,姑蘇臻已經欺近魏延。她修長的手覆上魏延飽滿的額前庭,輾轉撫摸。真火如靈蛇一般纏繞着她周身,那一雙手上也粘了真火,兩個人包在跳動的火裏,我的視線一片模糊。
元集大師右耳還在流血。他拽了一下我垂着的手臂,輕聲道:“孩子,幫我止血。”
我趕緊彎下腰,半扶着元集大師,幫他清理傷口。我有些緊張,還有一些心疼,問道:“大師,你這耳朵以後還能用麽?您是最擅長聽音的……會影響嗎?”
“不礙事,不礙事”,元集大師緊皺的眉目舒展開來,露出一個笑臉,道:“我幼年時貪玩,曾在鐵路邊嬉鬧,結果沒注意火車來時的信號,硬生生被飛馳而來的火車擦到耳廓,右耳流血不止。父母将我送到鎮上的醫院,做了整整一天的手術。我到現在都記得,護士推着醫療器械進來的時候,往我頭上打麻藥的針筒有牙膏管那麽粗。”
我遲疑思索片刻,靜靜道:“是不是從那時候開始,大師你慢慢有了聽音的能力?”
元集大師點點頭,道:“做完手術到了半夜,麻藥效果一退,疼得我直哆嗦。我躺在雙人病房裏,輾轉難眠。緊接着,我就聽到走廊裏有響動,像是有人在走路,但是腳步聲并不連貫,頓頓的,好像有人在跳躍,又好像有人在小跑。我畢竟年紀小,好奇心強,就和衣從床鋪上起來,走到病房門口。”
“然後就看到走廊上有人?”我禁不住問。
“不,不”,元集大師搖頭道:“我什麽也沒看見,走廊上空無一物,但是,那聲音卻切切實實存在。雖然我看不見,但我能感知大致方位,它一聲一聲敲進我腦海裏,一輩子都忘不了。”
“那是什麽聲音?”
“是人臨終前的聲音”,元集大師靜靜道:“陰世間的黑白無常已經拿着鎖鏈來索命了,人死燈滅、靈魂出竅的最後一刻,這個人還在掙紮,試圖從病房裏逃出去,逃到走廊上,因為他不想離開陽世。第二天早上,我聽護士說,我隔壁病床睡着的老大爺昨天夜裏去世了。也就是從那次以後,我開始能捕捉到生活中細細碎碎的聲音,一般人聽不到的,全都落到我的耳朵裏去。”
“那感覺肯定不好受吧?”我問。
元集大師望着我的眼神變得游離。我仿佛看見那些遙遠的、塵封的記憶在他眼廓裏洶湧來回,眼角上的皺紋變得清淺,臉頰上的老年斑都消失不見,他時而微笑,時而哭泣,胸腔裏藏着的是看盡世間萬千苦痛的豁達,是仍舊會被赤腳微笑的孩童觸動的柔軟心髒。
元集大師輕輕拍了拍我的頭,道:“我聽見的聲音,是塵曲。它包含這個世間所有的聲音,從生到死,可以是初生嬰兒的啼哭,也可以是黑白無常的鐵鏈劃過屋檐的聲音,還可以是吊死鬼晃繩子的聲音。當你被放在那個位置,你需要照顧、關心的就不再是你自己的心神。時間一長,你就變得不再是你自己了。”
“梁九,梁硯,你覺得哪個是你自己?”元集大師問得尖銳。
我思索了片刻,擡頭看了一眼魏延,靜靜道:“從前的我是我,以後的我也是我,但是只有和魏延在一起的時候,我才覺得我活着,并且開始暗自後悔曾經揮霍的光陰,恨不能與他早點相遇,和他一起閱盡世間美景,嘗遍天下美食。”
元集大師的嘴角溢出一絲淡淡的笑意,道:“阿延是魏家的驕傲,而魏家與梁家世代為敵,你手上的珈藍是他的死穴。你能同我發誓這輩子都不與他刀劍相對嗎?”
“我愛魏延。”我答道。
“相愛,相殺,都是連根生的”,元集大師遠遠望向魏延,道:“這世間,只有誓言是不會變的。”
“時代不同了,選擇也不同了,誓言也能被打破,相愛不一定就會相殺。”我道,“您的耳傷,只有我的眼淚能治得好,只要,您相信我不會傷害魏延。”
“梁硯,你還是不敢發誓。”元集大師道。
“不是我不敢發誓,而是我知道承諾易逝,無謂的誓言只會徒增負擔。”我說着,從袖口中取出一個裝着淚滴的小瓶,慢慢滴在元集大師傷破的右耳處。我眼見着腐肉新生、淤血化除,沒有絲毫的驚喜,只是将小瓶收回囊中,從劍鞘中抽出珈藍細細查看。
若說我不緊張魏延和姑蘇臻的關系是假的,但眼下,我只想弄清楚幼清究竟是怎麽死的。警察局的人在五福山找到她的時候,內髒已被山中鳥獸啃食得幹淨,腦顱上的頭發都被人為剃沒了,只剩一副皮囊。姑蘇臻在五福山中修養生息,勢必脫不了幹系。
元集大師上前,輕輕按住了我摸着珈藍的手,道:“急不來,先探清楚再說。”
“大師,之前你們寺廟裏關了一只魖,你可知那是我童年最好的夥伴鄒幼清?”我問道。
元集大師顯然有些驚愕:“是誰告訴你的?肯定是阿延。”
我點點頭。
“你确定這只魖是你的夥伴?”元集大師問。
“百分之百确定。她一路跟着我,從長青寺到了白馬寺,現在又跟着我們上了山。”我斬釘截鐵地道。
“您是怎麽抓到它的?”我問。
“我每年冬天都會從白馬寺坐船到白鹿山上修行,也就是世人所謂的閉關。三月末時,我因實在肚餓,就出關了一次,當時只是想着散散心,活動活動筋骨,就順着白鹿山沿岸的支流劃船消遣,經過白鹿山山腳下的康複中心時,一股妖氣迎面而來。我把飯缽裏的齋飯往水裏一倒,将那魖給整個扣了起來。只可惜我那缽吧,質量太差,有裂縫,魖在我缽裏修煉時間長了,熟悉了環境,能從縫隙裏來去自由。”
“那她為什麽不逃得遠遠的?”我問。
“魖本就是居無定所的怨靈,能力不足,搗亂有餘,出去一會就得回我的缽修養。只是到了後期,它自己長本事了,來去的時間自然也就延長了。”元集大師道,“剛開始養着它的時候,我只道是替天行道、收服邪祟,但後面發覺,這只魖和五福山關聯甚大,于是就将它一并攜來了。”
“這只魖別看能力一般,但是怨氣大着呢,用人間的話講,就是特別任性、易怒。”元集大師道。
“姑蘇臻和這只魖脫不了關系。”我靜靜道。
元集大師哈哈大笑起來,道:“那是自然。姑蘇在這山中養了三十六世,不老不死,容顏永駐,定有她的奧妙。我此番前來,排爆是幌子,探查清她長生不老的法門才是關鍵。”
燃着的紙屑從天空中飄散下來,落到我的肩頭。我仰頭,天空中的瘴氣已經褪去大半,但是魏延和姑蘇臻已經不見。
“魏延!”我不禁大喊了一聲,心中如一根繃緊的弦。我放下元集大師,漫無目的地跑動起來。可惜,我并沒有跑多遠,地表突然出現的凹陷将我整個人吞了進去。飛揚的塵土灌進我的唇鼻,根本無法呼吸。頭頂越來越多的塵土壓得我神思恍惚,我死死攥住珈藍,一把釘在一旁的土裏,希望能阻止自身的陷落。可是我每釘一次,周圍的土塊便松懈一次,我根本無法着力。此刻,道符已燒,符咒無用,我真是絕望得可以。
周圍的塵土越聚越多,擁擠着我的胸腔,仿佛要将我肺葉內最後一絲空氣都排盡。塵土掉落進我衣袖的聲音就如清晨的傾盆大雨,我閉着眼,陷落在這無盡的黑暗裏。在那一方黑暗的盡頭,我隐約聽見了一絲喚叫。緊接着,我的耳鼻被一個溫熱的軀體擋住了。我的鼻尖能清晰感受到那無比熟悉的順滑的觸感,我能感受到那一層皮毛下跳動的心髒,我甚至能感受到那一份跋山涉水的決心。我不敢睜開我的眼睛,我怕我會被震驚訝得熱淚盈眶,我怕我會被我之前的随意揣測而羞得無地自容。
我知道它來了,它來救我了。
有的人眼裏,這個世間,誓言能被打破,相愛便會相殺。有的人眼裏,這個世間,承諾便是海誓山盟,相愛定能相守。它守了一個二十年的承諾,今日它來兌現了。從前它的萬般缱绻無處施展,捧着藏着整整二十年,到如今才有了去處。
我睜開眼,望着我面前的生靈。它玳瑁色的皮毛絲毫未變,黑色的瞳孔緊緊收着。它望着我的眼睛,企圖找到另一個人的影子。我朝它微笑,它沒有再看我,而是回身幫我擋住了更多的塵土。它明明只有一個鍋蓋那麽大,卻生生罩住了我的全身,帶我往土坑外飛升。
“怎麽想着來救我了?” 我伸出手,想要觸摸他的皮毛,卻被它躲開了。
“謝謝你,我替我媽媽謝謝你。”我道。
他回身看了我一眼,我望見它漆黑碩大的眼廓裏氲出一些淚。
“你想我媽媽嗎?我很想我媽媽。”我道,“自從她死後,我的字典裏就沒有了‘安全感’三個字。所有的日子,都變得混沌而無聊。我變得只喜歡和女孩子玩耍,玩着玩着就成了玩火。”
我的身軀落到平地上的時候,我的眼睛裏全是淚。肢體上的酸痛混合着心理上的酸楚擊得我潰不成軍。我的意志力在此刻瓦解為一盤散沙,我只想這樣躺着,躺在一片平地上,不論頭頂是刮風還是下雨,我只想與背下的土壤同生共死,永遠都不要起來面對我殘破的人生。
玳瑁悄無聲息地繞着我走了一圈,最後一跳躍上了我的大腿,稍微調整了一下姿勢,然後端坐在了我的大腿上,就和當年坐在我母親大腿上的姿勢一模一樣。
我聞到了一股薄荷香氣,我知道是魏延來了。我睜開眼,他的臉出現在我的視線上方,遮擋住了開始放晴的天空。他伸出手輕輕拍了拍我的臉頰,就像一個老朋友一般輕松道:“喂,你沒事吧,剛才是吓傻了嗎?”
我沒有吭聲。魏延的手轉到我的腋下,将我輕輕扶起。他冰涼的臉頰貼着我的,拿下巴的胡渣輕輕蹭我。
“是我錯了,阿硯,我不該放下你一個人。”魏延沉吟道。
我沒有回答他,只是拿一雙眸子緊緊盯住他。
“阿硯,你別不說話,你說話呀。”魏延的眉峰輕輕皺了起來。
元集大師問我是否可以發誓永遠不和魏延刀劍相背的時候,我心裏只有一個念頭:我如此愛重魏延,我又如何忍心傷害他?
我和魏延在白馬寺初見時,他穿着闊腿褲、腳蹬一雙牛津皮鞋,将我迷得七葷八素。我當時心裏只想着一件事:我要和眼前的這個人産生緣分。
那夜與魏延因為博衍而刀劍相背的時候,我将珈藍一把釘進魏延的手掌心時,不是沒有過一瞬間的心疼。爾後發覺劍傷轉移到了小乾身上時,我與其說是憤怒,不如說是大松了一口氣。魏延拿出婚帖教我簽上大名然後将帖子按進心扉的時候,我在想,從此同君結同心,磐石無轉移。我在想,只求長命又百歲,與君鸾鳳共比翼。魏延在我本就不大的心裏,逐漸占據了一個角落,一個屬于他、也屬于我的角落。
可是這一切,在玳瑁出現之後,開始土崩瓦解。因為我意識到,這世間還有另一種情感叫守護。魏延将我從帳篷裏抛出作為引餌的那一刻,也許在決策上是正确的,但這個舉動,違背了守護的本心,而他眼裏對姑蘇臻的心疼,是我從未見過的、一種名為‘相守’的心疼。
我突然領悟到,我要得從來就不是相愛相殺。我要的,是相愛相守。
我一把推開魏延,從地上站了起來。玳瑁三兩步,跨坐到了我的肩頭。
“你去哪裏?”魏延在我身後問道。
“我要回家。”我定定道。
☆、難忘
作者有話要說: 不好意思今天更新遲了
嘿嘿嘿
“回哪個家?”魏延問道。
我冷哼一聲,望着遠方綠意蔥蔥的山脈,笑了:“何處不是家?”
“阿硯你要回汴州,待我事畢,我陪你回去。”魏延道。
“若我現在就要下山呢?”我冷冷道。
“別鬧——”魏延将手壓在我的肩膀上,捏着哄小孩一般的口吻對我道:“待我事畢,很快,馬上。”
玳瑁坐在我的左肩,它飄動的尾巴一下一下地碰着魏延搭在我肩膀上的手背。我輕陷右肩,不着痕跡地将身子移開,邁開步往前走。
“你就沒有什麽想和我說的嗎?”魏延在我身後喊了一句。
我輕啓唇,只覺千言萬語剎那間湧上心頭,明明一口氣堵着,眼眶卻幹澀地令我心慌——我竟沒有哭,竟沒有哪怕一絲哭的念頭。
“告辭。”我深吸一口氣,疾步向前走。
“幼清的死你不接着查了?”魏延又喊了一聲,“還有陳昂駒老婆臨走前跟你提點的,叫你關心益州的案子,你忘了?還有,你走了,陳昂駒要怎麽辦?”
我頓住腳步,回身狠狠盯着魏延。
“你要走,那也得等事情全都解決了才能走。”魏延的話聽得我頭皮發麻,從未覺得他如此讨厭。
“好端端的,怎麽忽然想回家了?”元集大師見我和魏延兩人僵持不下,趕緊插話進來,“這要回家,也得先跟着阿延回趟魏家。”
魏延三兩步靠近我,将下巴抵在我肩膀上,輕聲在我耳邊吹氣:“我知你氣我,你先消消氣,回頭再打我,任你處置。”
我沒有做聲,推開魏延,走到元集大師身邊,蹲下來查看了一下他右耳的傷勢。
“好得還挺快的,嘿嘿。”元集大師一雙眼賊溜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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