饋贈(下)
張雪開始忍不住發抖,可現實并沒有垂憐于她,一個接一個聲音,越來越大,都是在重複一句話:“火滅了!”
她啪地一下睜開眼,密密的人群把她包圍其中,躺在地上的秦蘇不知何時靠在了她身上,柔弱依靠的模樣是她最熟悉不過的姿态。她扔下手裏的樹枝,抱住秦蘇,手掌通紅得像是在滾水裏燙過。
她環顧四周,沒有發現蔡明。村民的模樣在這一刻與昨夜重複,她陷入了無邊的黑暗,巨大的槐樹下沒有光,只有星星點點的燈籠,燈籠如星子,彙聚成河。
她看不清他們的模樣,只能看見晃動的人影,她被推搡然後摔倒。歷史又再次重演,這次沒有秦望舒也沒有夏波,她指望的依靠一個都不在,只有一個累贅——秦蘇在她懷裏發抖。
她抱緊了秦蘇,再摔倒那一刻。她又聽見了一陣耳鳴,尖銳的,像是某種動物的爪子,在一下又一下地刮着玻璃,發出刺耳的滋啦聲,她頭痛欲裂,卻又什麽都做不了,只能把秦蘇藏得更深。
“退燒藥在我行李箱,有什麽事去找秦蘇,別和蔡明分開。”
秦望舒的話又浮現在她腦海中,她覺得可笑又可悲,還有着難以言喻的快意。料事如神的秦望舒也會犯錯,兩根沒有生存能力的菟絲花在一起,除了緊緊纏繞,加速死亡外還有什麽用?
她猛然間記起,自己是女孩,她生得貌美,不論發生何事都會從輕發落。她心裏有了點安慰,但下一秒踢在她身上的疼痛徹底打破了她任何幻想。
她痛呼出聲,又立馬咬住牙關,不讓自己發出任何一點聲音,眼淚滑過臉龐,無聲落入發鬓。
她想,真疼啊。她這輩子她就沒受過這麽大的委屈。
有多大?天一樣大。
但很快的,她又察覺不到疼了。她想咧嘴笑一下,卻發現自己身體麻木一片,她聽見了小小的啜泣聲,從自己胸口發出,一點點地傳到她耳朵裏。
是秦蘇。
她張口想說話,卻啃了一口泥。冰冰的,涼涼的,細膩滑潤,卻帶着一股腥味。她想吐了,但不知怎麽着又咽了下去。
她想,真難吃啊。街頭流浪的狗都不會去吃土,她吃了。
她覺得自己有點累,呼吸中壓下去的血腥味又隐隐浮了上來。她又看見了床邊的幔帳,雪白的因為年久泛了黃,但卻是蕾絲的,一小朵小朵花兒一簇簇地擁在了一起,鋪成了少女的公主夢,仿佛那些苦澀的藥都沒有那麽難喝了。
她想,我是不是要死了?那母親和弟弟,還有父親怎麽辦?
豁得她身上一輕,無邊的黑暗裏透出了一絲光,這光越來越亮,到最後刺得她不得不睜開眼。視線裏模模糊糊,她努力瞪大眼也依舊看不清,只有許多個小黑影。
“火是你弄滅的?”
她似乎聽見了一個聲音,有些熟悉。但她聽不清,身體的知覺正在重新恢複,鈍痛、悶痛、尖銳痛……都在一點點地占據她僅有的理智。
太疼了,真的太疼了。
“火是不是你弄滅的?”
她張了張嘴,沒吃幹淨的土混着股鐵鏽味趁機落入喉間,嗆得她說不出話。她好像是在咳嗽,一下又一下的,破敗的身子像是漏風的屋子,痛得她只有痛。
“柴火都被澆了水,她又拿着柴火,肯定是她!”
“是她,她弄滅了火,銅牛大仙和山神肯定會發怒!”
“我昨天夜裏聽見了敲門聲,是山神,是山神來了!”
所有的聲音嗡嗡作響,膽戰心驚地彙聚成一句話:山神來了。
“山神來了!”
“誰家了?”
“秦、秦蘇家。”
長久的沉默,一個聲音敲定道:“拿這個女娃子代替吧,是她觸怒了山神,應該由她熄滅山神的怒火。”
報社的窗簾是藍色的,有些透,不是什麽很好的布料,風吹進來時窗簾飄搖不定。張雪看見一個熟悉的身影站在窗前,藍色的窗簾被風吹得高高揚起,又打着轉兒落下。
可人的小皮鞋,光潔筆直的小腿,在往上是一身西式簡單又大方的連衣裙。她捧着本書看着窗外的風景,高挑的個子讓她與大部分女孩拉開差距,卷卷的頭發被腦後的蝴蝶結規矩的束在一起。
她似乎聽見了腳步聲,轉過頭。标志的鵝蛋臉上是濃重又規整的眉,長長的眼睛在眼尾處高高飛起,挺窄鼻梁中間是微微的駝峰,以及向下的嘴角。
疏離又冷漠,但她一笑,嘴邊兩個小小的梨渦仿像是釀了酒,說不出的俊秀。
她伸出手,不知道拉着誰往報社一角的沙發走,問道:“你讨厭王子和公主?”
王子和公主?張雪的腦子一片空白,一個細細且柔弱的聲音響起道:“小美人魚都化成了泡沫,為什麽王子卻和公主在一起幸福生活了?”
“因為故事就是這麽寫的。寫故事的人對于筆下的人物而言,他們就是神,神安排了命運,人也只能被命運推着走。”
“但是這不合理。”那個聲音又響起,她糾結了一會兒道:“命運不能改變嗎?”
“已經發生的事我們怎麽改變?”女孩翻開了書,書裏夾着幾張紙,上面寫滿了娟秀的字跡。她指着道:“我續寫了這個故事。小美人魚化成泡沫後,王子意識到那天救自己的人是小美人魚,他惱怒自己被公主欺騙,但兩個國家的婚姻不是兒戲,可他太想美人魚了,便下令全國找長得像小美人魚的女孩。”
“高額的懸賞之下,一位又一位神似小美人魚的女孩被送入王宮,公主嫉恨卻無助。這段婚姻是她搶來的,她幸運地碰上了被小美人魚救上岸的王子,這是命運的饋贈。她如願地成為了王後,昂貴的代價是她得不到丈夫的心,死去的小美人魚化成了一個又一個妙齡少女,皇宮裏到處都是相似的長相,丈夫夜夜笙歌,她郁郁寡歡。”
“有一天,公主接到了父親送來的信。信裏詢問她是否過得幸福快樂,她所有的情緒找到了宣洩口,很快一封又長又厚字字如泣的信被信使傳回公主的國家。公主的父親不忍心看到女兒這般落魄,他協商與女兒謀反,他勸告女兒,愛情和權利總要有一樣,不然餘生的孤苦太難熬。公主對王子的愛早已化成恨,兩人一拍即合,在一次宮廷宴會上,公主發動了宮變。”
“王子成了階下囚,那些長得像小美人魚的女孩兒都被公主砍頭洩憤,公主如願地當上了女王。但很快,大海收到了這個消息,海洋要為死去的小美人魚報仇,于是暴風海嘯撲面而來,臨海的城市很快就被淹了。公主雖然當上了一國之主,但領土大大縮小,海洋與陸地徹底分割,從此人類只能在陸地上行走。”
女孩講完了故事,笑道:“這個結局可以嗎?”
“我不喜歡。”那個聲音有些悶,她解釋道:“王子沒有錯,為什麽還會被殺頭?那些像小美人魚的女孩兒不都是無辜的嗎?為什麽她們也要死。”
藍色的窗簾在飄,擋住了女孩,只能看到一雙細細的腿。她的聲音很幹淨,像是她的人有點冷。她道:“我寫這個故事是為了你,我是神,給他們安排的命運就是這樣。”
“王子放棄了啞巴的小美女人那一刻起,他就選擇了權利注定得不到愛情,渴望權利的人必會死在權利之下。像小美人魚的女孩接受了奢華的皇宮,她們擁抱了財富,也必然會為財富付出代價。命運所有的饋贈,事後都會收取昂貴的代價,這個世間不存在好運和天上掉餡餅,所謂的運也都是你的命。”
“我的——命?”
“對,你的命。”窗簾落下了,女孩的容貌在陽光下鍍了一層光,有些虛幻。她看着遠處,笑出了兩個梨渦,黑色的眼睛在此刻染上了蜜色,像是甜甜誘人的蜂蜜。“張雪,這個世界上,沒有命運的饋贈,只有不等價的交換。”
張雪被那一聲呼喚驚醒,模糊的世界突然清醒。
她被人壓在密密的人群中,秦蘇緊緊抱着她,像是抓住了救命的稻草。她所有的理智和觸感都在叫嚣着疼,若不是臉麻了,她此刻定是龇牙咧嘴。
“姐——”秦蘇仍在低低的啜泣。
她胸前的衣服已經被淚水濕透,她看着對方的發旋,腦後一點,露出發青的頭皮,突然就明白了。秦望舒是執筆的神,大手一揮安排了所謂的命運,她與秦蘇都是故事裏的人物。
她是那條小美人魚,接受了神的饋贈,碰見了命運中的王子卻被公主胡截。小美人魚不甘心于是用自己的聲音換來一雙能在陸地行走的腿,但命運的交換是不等價的,她每走一步便痛如刀割。王子認出了小美人魚,可他更愛權利選擇了公主,天真的小美人魚不知情,所以心甘情願地化作了泡沫。
人人都在歌頌小美人魚的真情與偉大,可誰知道小美人魚只不過是被命運欺騙了。她或許知道,或許後悔,可那又怎樣?她接受了饋贈,便要付出昂貴的代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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